静窈忽然想起一事,便郑重道:“南儿,我从前同那几位义兄,都是正儿八经义结金兰了的。”她小心翼翼从自己的金丝荷包里摸出一枚红玉指环来,替南薰戴在指上,道:“这便是我们结为姐妹的信物了。”
南薰欣喜一笑,对着烛火一比,红酥手格外柔美明净。“我便知道这尺寸最合适你。”眼见静窈欢喜不已,南薰亦从妆奁底层取了一条青玉珠缀成的细链:“这原是母妃留与我的陪嫁,这条珠链是我瞧着最中意的。”说罢便去替静窈戴上。
“哎呀,这……”南薰一阵犹豫,静窈纤腕盈盈不堪一握,显得那珠链空空荡荡,并不十分合称。
静窈瞧着南薰神情失望,忽然想起一事,弯腰将足踝上的银链解了,系上了那条青玉珠。“我若是戴在这儿,姐姐不会不开心罢?”她一派天真模样。
南薰笑得前俯后仰,道:“静儿,何以你生得这般伶俐可爱?我现下终于明白为何清衡帝君对你……”
静窈听她提起清衡,不由自主扁了扁嘴,南薰忙道:“好罢,好罢,我不提他便是。”
却听得静窈叹一口气,撒娇道:“我今夜可否留在你这儿?”
南薰好奇道:“为何?”
静窈又扁了扁嘴:“姐姐莫不是要赶我走吗?”因着方才在天泉宫与清衡生了几分尴尬,静窈一时半刻不知如何应对,只得溜之大吉,躲清衡远远的去。
“好,好。”南薰牵了她去榻旁,道:“今日便在我这赖上一晚罢。只是……可要我差人去昭阳宫向清衡帝君通报一回?”
“不,不用了。”静窈叹了几回,方解了外裳躺了下去。
因着有南薰在旁,可看称得上红袖添香,静窈很快便沉沉睡了过去。谁知睡到夜半,却听得外头云靴橐橐,有天兵步伐齐整之声。
论起静窈的睡眠质量,原是一件奇事。她将将入睡时,一向睡眠极浅,动辄便会惊醒,但待她睡得深了,便是格外深沉,却是天雷也劈不醒。
南薰忙披衣起身,却见身侧静窈睡得香甜,笑了她一会便去殿外传了个小仙娥,问道:“外头出了何事?怎的乱糟糟的。”
小仙娥怯生生道:“回禀殿下,大荒的清衡帝君不见了帝后娘娘,擎宇五殿下同云风神君亦是心急如焚,忙领了天河的天兵,正在三十三天四处寻帝后娘娘呢。”她悄悄望了一眼殿内,犹豫道:“奴婢不敢说帝后娘娘在咱们这儿,赶忙来问一问殿下的一见。”
南薰回头一瞧,大荒的那位帝后娘娘此刻正在榻上酣睡,全然没听得这外头一番动静。
南薰心下生怜,不由叹了一回,取了自己的玉牌交与那小仙娥,道:“你去回清衡帝君的话,说是静窈帝后在我碧华殿就寝了,还请帝君和擎宇五殿下、云风神君安心便是。”
静窈一觉睡到晌午,觉得很是惬意,醒来却不见了南薰的身影,忙一个激灵坐起身来,又随意趿了双绣鞋去正殿寻南薰。
她刚行至画屏后头,便听得殿中传来一把熟悉的男声。
“昨日本君惹了小丫头不开心,亏得安乐公主照顾她一晚,本君在此谢过。”她那无赖夫君仍旧是一副滴水不漏的做派。
“只是静儿生性不喜麻烦,南薰只怕帝君此举会教她烦扰不堪,反倒不益于夫妻和顺。”南薰果真温婉贤淑,连提点都显得这般不露痕迹。静窈心下不禁击节赞叹,又呸了一回,谁要与他夫妻和顺。
清衡却道:“本君不怕夫妻不顺,只怕那丫头又惹了祸事,遇见什么凶兽将她伤了。”
静窈心里一咯噔,她这一辈子遇见的凶兽不过两头,一是当日被清衡斩杀的五爪火螭,二便是当年昊天塔里被她大哥哥炎炜神君再度封印的穷奇。
她思量了一会,觉得清衡所言应当是前者。但她自昨日起便有些生清衡的气,觉得他前番轻薄了自己,虽是无意,可好歹应该对她道上一声歉。可眼见着七八个时辰过去了,清衡不但没来道歉,连她跑出天泉宫来了碧华殿住上一夜也不甚在意。静窈捋了一回思绪,又偷偷瞄了几眼她夫君坐在殿中浮茶的模样,一派云淡风轻,于是觉得愈发生气。
却见清衡的目光落在南薰的如削葱根的指上,那一枚红玉指环玲珑剔透,滟滟生色。
静窈一向以为清衡乃男子,虽然从前觉得他多多少少存了点断袖的嫌疑,但她料想一个男子向来是不该在此等珠玉器物上留心的。谁知清衡却开口道:“南薰殿下这枚指环看着眼熟,仿佛是雷泽之国送来的陪嫁,本君却没见她戴过,原来是送与了南薰殿下。”
南薰温婉一笑,只道:“是,是我与静儿义结金兰的信物。”
却听清衡颇有几分感慨:“她总叹人世间因缘际会,委实妙哉。本君从前不信缘分,如今,却也堪堪信了几分。”他温和一笑,星眉冷目里含了几许温存,似是十分感叹:“世上鲜有女子待她能如南薰殿下一般。本君亦甚是感怀。”
南薰想是不意清衡能有此言,心下一惊,忙起身道:“帝君折煞南薰了。”
清衡方才那话虽然不大中听,却是事实。静窈打小便不像个神族的公主,端的十足十的男儿秉性,从前幼时更觉得女子事多麻烦,宁可同她几位义兄称兄道弟,也不愿同那些女神谈胭脂水粉、针凿女红。是以当年在御宗里头,那一众神女仙姬总觉着她占了天族的两位大山和醉墨神君,连下神族的几位殿下也和她多有亲近,多多少少便对她生了几分疏远,或是敬畏,或是厌恶。
当是时,唯有不周山来的玲珑仙姬肯掏心掏肺地待她,叫静窈感怀不已。是以这数万年来御宗之中的神女仙姬们,旁人的名字样貌她皆忘得八九不离十了,玲珑仙姬同她的情义却绵延过大荒四海,直至今时。
静窈躲在画屏后头,亦觉得好生奇怪。清衡是大荒三界的帝君,又识得她不过千年,自然不可能晓得她年少之时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每每却总是不漏痕迹地提起一星半点,且那话语便如美人犹抱琵琶半遮面,是也不是,否也不是,却叫她委实生疑。
她正思索着,冷不防撞到了一旁的青瓷花瓶,好在她反应奇快,足尖轻轻一勾,便将那花瓶摆得正了。
可惜花瓶虽正了,她一副衣衫不整鬓发零乱的初醒模样,却恰恰落在她夫君的眼里。
南薰忙道:“静儿,你醒了?清衡帝君来接你回去了。”
“我……我不是很想回去。”她的绣鞋点着殿中猩红的氆氇,正一圈,反一圈,却不肯抬头来看清衡一眼。
南薰的声音里有着微弱的叹意:“帝君昨日不见了你,差了擎宇君同云风神君在三十三天找了你整整两个时辰,正是怕你同当年一般,又闯了什么昊天塔惹了凶兽去。”
静窈闻言微微一怔,心下忽然一软,原来方才她又错怪清衡了,原来昨夜清衡并非不曾寻过她。
且她亦觉得有些释然,原来当年她少不更事泼天泼地的祸事,是她那两位便宜义兄透露给清衡的。
静窈扁了扁嘴,犹豫了一时半刻,终于抬手伸给清衡,又露了个笑容与他。
她那便宜夫君一手握起她伸来的手,一手去摸她将将睡醒的蓬乱而柔软的发,那眼神仿佛雷泽之国薄雾浓云里透出来的柔和日光,轻声道:“随为夫回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