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窈一觉睡到大天亮,醒来身旁已没了清衡的影子,她依旧穿着那件雪色的中衣,又见青玉案上清衡用术法温着的一碗青菜粥。
她下意识摸了一回自己的唇,昨日种种,虽她不曾同清衡一般喝得酩酊大醉,但许是他身上浓重的梨花醉过给了自己,教她觉得有些迷醉,有些昏沉。
长窗的娑罗树沙沙作响,扰了谁的梦,惊了一夜的旖旎。
静窈心下有些迷茫,亦有些欢愉,却忍不住去想昨日清衡是借酒行凶,还是意乱情迷。
但她想了许久也没个头绪,只得叹了一声,唤了朝暮殿侍奉巾栉的婢女进来。领头的一个名唤叶儿,说是在榣山神宫伺候了几万年,一向规行矩步,且聪明知礼,很讨静窈的喜欢。
“娘娘今日脸色却好,昨夜想必安寝了。”叶儿乖乖巧巧行了个礼。
静窈略带尴尬地笑了两声,又问:“清衡他人呢?”
叶儿替她拧了一回热毛巾,方道:“回禀娘娘,帝君堆了三日的公文不曾处理,现下在疏桐殿批折子呢。”
静窈“嗯”了一声,再没说话。
待到清衡午间来同她用膳时,神色却依旧如常,仿佛昨夜之事只是榣山春日里一个梦境,有着旖旎月光和清幽的杜衡芬芳。
静窈自觉这数千年来同清衡愈发培养出了一种默契,她不问,他便不答。但静窈知道,许多事情清衡心里便如明镜儿似的,却因要维护静窈那颗巴掌大的水晶玻璃心而佯装无知。
她想得果然不错。清衡夜间回了朝暮殿,半点也不曾提及昨夜一番事,只含笑看了她一回,又是从前那泼皮耍赖的模样:“静儿,你在寝殿里头窝了一天了,要不要随我出去走走?”
静窈奇道:“你怎晓得我在朝暮殿里头坐了一天?”又叹:“不过也委实无趣。”
清衡便笑道:“因为为夫想你时便化个水镜瞧瞧你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在想我。”
静窈呵呵干笑了两声,问他:“大荒帝君,你这脸皮要还是不要?”
清衡亦撑不住笑出了声:“现下这朝暮殿里头只你我二人,所谓脸皮,同钱财一般,在为夫心里都是身外之物,可有可无。”
静窈拱手行了个礼,诚心诚意道:“佩服,委实佩服。”
东荒的初春显得有些薄寒,清衡替静窈取了一件雪色披风,二人一同往榣山的山道走了。
因伽罗被指来照顾静窈,清衡素日便由昊浚将军随侍。昊浚见清衡同静窈一前一后走了,忙不迭便要跟上去,却觉得足下一沉,回头望去,正是苍玉将军使了个术法将他的左脚缚着。
“那对冤家好容易消停了一日,你此刻再跟上去,坏了帝君的好事,你这岐山将军还想不想当了?”苍玉撑不住掩嘴笑道。
伽罗亦在苍玉身旁道:“好在你反应快,昊浚这一跟上去,岂非我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昊浚便有些讪讪的:“是我糊涂了。只是帝后娘娘前几日还闹着要回娘家,怎的今日……”
伽罗两手一摊,表示他一概不知。
苍玉却是一脸了然的神色:“帝后娘娘孩子心性,帝君哄上一哄,很快便也就好了。”
昊浚同伽罗听罢,俱是一脸恍然大悟。
苍玉又道:“不过帝君他老人家这十数万年来板正严肃得很,我虽身为臣子,倒还真的挺想看看帝君有朝一日放下架子是何种模样。”
清衡帝君座下第一忠心耿耿的伽罗将军忙道:“苍玉!我等身为臣下,怎可如此无礼!”
苍玉却不屑道:“帝君向来不近女色,大荒中人多有流言,说帝君实有断袖之癖,更有甚者,将帝君同你伽罗将军扯到了一块。难得这天上掉下来的帝后娘娘将帝君他老人家一颗真心捆得死死的,我说你可得对娘娘感恩戴德才是。”
伽罗将军听罢便有些尴尬,又想起素日静窈俨然一副大荒扛把子,天天欺负他的模样,不由有些哆嗦。
放下架子的清衡帝君此刻正领着他那孩子心性的帝后在榣山道上走着。昨夜更深露重,那些薜荔女萝上还犹带清寒露珠。静窈便有些调皮,用足尖去点山道旁盛开的杜若,惊得花上蝴蝶偏飞,染了一翅凝香。
清衡瞧着她今日举动,觉得她舒心许多,方掂量了一番,开口道:“静儿,有些话你虽不想听,但为夫还是想解释一番。”
静窈低着头,不置可否,半晌方低低“嗯”了一声。
“苍梧之国那位王姬,来日你能避则避,”清衡含了几分冷冽,“那一日为夫随她去醉仙楼,是因她百般托人告知,与为夫有要事相商。为夫以为事关苍梧之国,这才依信赴约。”
“我相信你。”静窈叹了一回,又道:“只是我脾气不好,性子又急,一气之下不问究竟便回了雷泽之国,终究事情已经过去了,不提也罢。”
清衡望向静窈,复又道:“她同为夫说了一些彼时你在御宗学堂的事。”
静窈的黛眉皱了一回,忽然露出一点淡然的笑意来:“御宗学堂三万余年,曾是我命里最快乐的时光。”
“同你三位义兄吗?”清衡的声音只是宁和,听不出半点波澜。
静窈犹自挂着那点单薄的笑容:“也不止是他们,还有我师父翊文仙君,玲珑仙姬,还有……”她摇摇头道:“罢,开心也好,伤情也罢,终究那段岁月都过去了。只是我会牢牢记得当年的情义,半分也忘不得的。”
“小丫头。”清衡伸手来摸她的发,触手却有些冰凉,仿佛上好的一匹云锦,却在冰窖里头藏了万年:“你心里,有为夫吗?”
静窈黛眉未皱,仿佛是极力思索的样子,想了半晌,方道:“我……不知道。”
清衡不由哑然失笑,静窈以为他不信,忙又道:“我当真不知道。你晓得我那两位义兄总说我是缺根筋的,我只觉得我这些年来愈发不明白男女之情为何物,我……”
清衡便伸手去拥她,垂首吻了吻她光洁如瓷的额,温和道:“不要紧,只要你同我在一处,为夫便心满意足了。”
“可是这样不公平,清衡。”静窈扬起头望着他,剪水双瞳里,有着他难以言喻的情愫。
“世上之事,难得公平,为夫能得你相伴一生,已是知足。即便不要这大荒帝君的名位,能换你一世平安喜乐,换我二人相知相守,为夫便已无憾。”
他一字一句这般道来,敛近了平日里那副无赖模样,教人愈发觉得那话语至真至诚,如细雨柔柔,阵阵拂入心扉。
“天上地下,神女仙姬诸多,大荒之中女妖女魔更是多如云锦。清衡,你我不过曾在东荒竹山有过一面之缘,你为何独独中意于我?”她这般天真明媚的好奇模样,却越发让他觉得心下苦涩。
他将往昔数万载岁月埋没入心,所作所为,不过愿换得她笑靥如花。前尘往事,他心明如镜,却佯装不知,亦极力护着她不受往昔之事半点伤害。她既满心以为竹山石洞便是初见,他想,不知是福,这样却也很好。
是以清衡笑道:“是,竹山初见,便已目成心许。凡人有句诗,叫’虽则如云,匪我思存’,那么为夫对你,亦是一般无二。”
静窈一时语塞,又听得他道:“吾心悦你,是吾之事。同你心悦为夫与否,并无半点矛盾,你不用内疚,亦不用可怜为夫。”
静窈忽然想起,彼时她年少无知,一心一意喜欢白辰之时,也曾同醉墨提及“我喜欢他是我的事,同他喜不喜欢我有何干系?”。
她一时神思偶滞,忽然觉得清衡同她,其实是很相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