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落在朝暮殿的后头，平日里疏疏朗朗的庭院，今日却有些不同。
静窈一眼便望见，清衡给她在院里头做了个秋千。
至于她为何立刻想到是清衡亲手做的而不是旁人，譬如伽罗。她思虑了片刻，若那位榣山将军懂得讨姑娘欢心，也不会同她义兄擎宇君一般孤身一人至今了。且她细细瞧了瞧，那秋千的架上缠满了葡萄藤，正是她从前同清衡提起的，凡间七夕时的一个习俗，说是有情男女在七夕节的葡萄架下相聚，便能看见牛郎织女在天上鹊桥相会。
清衡恰巧从疏桐殿回来，乍然见了她，便露出了一个几位愉悦的神色：“静儿，你回来了。”又问她：“喜欢秋千吗？”
静窈轻轻叹了一口气：“喜欢的。”
她抬头去瞧清衡，刚好对上他朗朗的眉目。
其实清衡生得很好看。从前在静窈眼里，数她那位义兄云风长得最好，只是眉目太过阴柔，又尚算年轻，不过是策马兰台般的少年公子。她的那位至交河川之主少蒹神君长得亦俊秀，素日也十分稳重，却也太过温润宁和，便如他的性子一般优柔寡断。
清衡的面容，却是眉分八荒利剑，目若九天朗星的俊朗，温和时翩然似谦谦君子，披甲时巍然如三界战神。又因他长了她七万岁，看起来自然要成熟稳重些，那眉目如千山万水，清风明月，睥睨天下时令万妖称臣，对着她时却柔情蜜意，让人沦陷。
静窈忽然想起从前凡界那临安书塾里头学过的一首诗来。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虽然在他们神仙界里头，大个十万八万岁的算不上什么，何况清衡虽已十五万岁，但仍是个翩翩青年的模样，唯周身气泽，显得格外沉稳，是十数万年岁月积淀方有此成。
但不知为何，静窈仍无端端地想起这句诗来，便忽然觉得有些可惜。亦忍不住去想，如若她在两万余岁情窦初开的年纪里，遇见的那个人不是青丘白辰，而是清衡帝君，那么又会怎样呢？
静窈蓦地莞尔一笑。她觉得其实清衡是个很好的人，爱与不爱，皆在心间既定，势必不会像白辰那般反复无常，以至于令她伤心绝望。
而她尚才两万来岁的时候，清衡便已经九万余岁了，比她现如今八万多岁的年纪还长些。那时候，清衡又在做些什么呢？他在那数万年的烟云时光里，又可曾像她一般，遇见过另一个旁人？
这个念头方冒出来，忽然有些感伤，便叫静窈自己吓了一跳。
她发现自己竟然不希望清衡曾经爱过别人。
果如云风所说，她于男女之情上，忽然回光了。
谁知下一刻，清衡温热的唇便印上了她的眉心。静窈一愣，又听他道：“静儿，我若是早一些遇见你，该有多好。”
静窈真真吓了一跳，心想何以今日清衡同她这般心有灵犀。
她终于鼓了鼓勇气，问清衡：“你从前就没有遇见过别的女子吗？”
清衡吻一吻她的眉心，柔声道：“在遇见你之前，可笑我活了十数万年，却不知这世间情为何物。”
静窈忽然在心底没出息地笑了，又狡黠问道：“那你现在可知道了？”
清衡拥她入怀，颔首道：“生可以死，死可以生。”
静窈心下一紧，立刻便想起当年临安河畔那血色淋漓的场景来，伸手便去捂清衡的嘴，却叫他执住了，放在唇边，落了轻轻一吻。他拥着她，只觉得她单薄的身子依稀有些发颤，听得她带着哭腔道：“别……别说那个字。”
清衡手上用了几分力道，将她箍在怀里，道：“是我不好，应是情牵吾生，万载无忧。”
因他身量极高，她的脸埋在他的胸前，泪洇湿了他的衣襟，只觉八万余年岁月翩跹而过，却从未有一刻过得这般舒快而坦然。
静窈此番终于想得明白，既然清衡有情，她也有意，那三千情丝便不再是烦恼丝。可叹她一直觉得从前少不更事时做了太多错事，以至于情路一向坎坷。
事到如今，她从前生过的那一丝飘忽不定的念头忽然坚定了，便想明明白白告诉清衡，她遇见他之前，独自度过的那七万年可叹可笑的岁月。
“哎，我想同你说一件事情。”她一双明眸如灼灼桃花盛放，却有些不似从前那天真浪漫的少女般模样，显得颇有几分哀凉。
“嗯。”清衡心下怜惜，低头吻着她的眉心。
“我从前，原是嫁过一回人的。”她抬头瞧着清衡，他的眉眼似千山万水，如清风明月，只是温和与从容。“那人……”她犹豫了片刻，又道：“是个凡夫，也早已经作古了，但的的确确是我曾经以心相许的人。”
清衡低低“嗯”了一声，便伸手来摸她的额发，静窈仿佛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终于坦然道：“清衡，我爱过别人，也是已经嫁过一次的人了。”
他温柔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来：“为夫知道。”他再度拥她入怀，轻轻地拍着她颤抖的肩背，低声道：“可是，我都不介意啊。”
那声音却比东荒二月里的春风更加柔和，软软拂在她的心间，往昔数万载的伤与痛，似乎便在这一瞬间释然。
可清衡说他知道，静窈却不明白，他是直到今日才堪堪知晓，还是一早便知道那些不堪回首的前尘往事。
但无论如何，听罢他一句话，静窈虽一向自诩冷心肠，那一刻却忽然觉得心底格外柔软。
清衡的身量高出她许多，静窈将脸埋在他怀中，虽是极力自持，却仍止不住潸然落下泪来。她又抬头望了清衡一眼，虽是泪水朦胧，却仍见得他轻轻浅浅的笑意，和亮若星辰的一双眼眸，亦听得到他沉沉的心跳声，闻得到那熟悉的杜衡幽芳。
兜兜转转，她才发现，原来这万年岁月里，只要他在一刻，她便觉得无比心安。
大荒四经，江山共画，此生能同他一处，哪怕只一炉烟，一窗月。
静窈莞尔一笑，原已是不负此生。
从前她少不更事时，心心念念着白辰，却求而不得，白辰对她的那些好，仿佛是雷泽之国夜里那些迷蒙的雾气一般，时而浓稠，时而稀薄。
彼时静窈不过两万来岁，便心知薄情转是多情累，多情是她，薄情是他。因此她时时会觉得很辛苦，但那情却如鸩酒愈醇，毒入骨髓，教她无法遏止。佛家说情不得妄动，而尚且年少的她，一动真情，便是三万余年沧海桑田。
后来她与白辰恩断义绝，又与尘凡形同陌路，便愈发觉得，这天上地下，大荒四海里，是是非非，从来都由不得她选，却须由她承担一次又一次伤痛。
当年醉墨问她是否恨白辰时，她犹记得自己的神色有些迷惘，偏着头想了片刻，方答道：“不恨罢。”却是满心苦涩。少蒹曾问她是否真心爱过尘凡之时，她亦记得彼时自己一笑而过，只道：“没有罢。”却是无可奈何。
因静窈从前年少无知，又爱上了白辰那般反复无常的少年神君，便以为爱一个人的感觉，其实并不轻松。又理所当然地觉得，恨一个人，将会更加辛苦。
于是她堂而皇之地选择了不恨，亦觉得此生永远不会恨一个人，却也永远不想再爱上一个人。
她是那般决绝的女子，数万载来，她果然没有恨过白辰，亦没有爱上尘凡。
只因在遇见清衡之前，静窈从不知道，原来爱对一个人，这般情有惟牵，两心相许，是如此轻松而愉悦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