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凡世不比神族,众生万物不过皆是沧海一粟。而静窈自打儿时起便有一个习惯,遇了烦心事就要来凡界散心。
而她近来有些生自己的闷气。
原因便是她虽同清衡坦白自己曾在凡间嫁过一回,却仍没有壮起胆子告诉他,那所谓凡夫其实便是青丘之国的白辰王君。
因静窈那日同清衡用膳时随口顽笑了一句,道那条死了的小青龙从她父君的寿宴上返回西海之时,依云风之言仿佛是在雷夏泽大雾弥漫的关隘里迷路了三个时辰,说罢又叹了一回,难得老天开眼。
清衡却笑了,放下筷子转首看着她,极为认真地说了一句:“为夫干的。”
静窈听得瞠目结舌,又见她夫君一脸戏谑道:“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她翻了个白眼,觉得她这夫君小气起来可堪比得上凡间话本子中最善妒的女子。于是便语重心长地教育清衡道:“过去的事情终归过去了,我都不计较,你身为大荒帝君,何必同一个死人斤斤计较呢?”
清衡便道:“往事不谏,固然有理。可他现下若再敢纠缠不清,便让他先过为夫这关。”
静窈一愣,方恍然大悟,原来那日寿宴上小青龙喋喋不休的一番废话,全一点不落地进了她这醋缸子夫君的耳朵里。
是以她冥思苦想了半日,觉得还是不要将当年她同白辰的风花雪月之事告知清衡,否则她估摸着白辰会是个死无全尸的下场。可又觉得如此隐瞒实是不妥,于是心生愧疚,一连闷了好几日。
清衡素来很是温柔体贴,很快便察觉到静窈近来心情不佳,却又不知为何。
是以这日清晨见静窈将将梳洗完毕,清衡便恍若无意般问道:“今日是一处凡界七夕佳节,你可要去看一看?”
一句话便勾起了静窈昔年的回忆。当年还在御宗学堂里,她便整日想着如何带白辰去凡间看一看乞巧节的盛况,后来随他入了凡世,倒是女扮男装与青阳去过市集一次。在她同青龙族的尘凡三殿下处得甚好时,也同他一道去凡世逛过。
静窈原觉得自己年纪渐长,不再似小女儿般爱嬉爱闹,打算拒绝了清衡去。转首却见他清眉朗目定定瞧着自己,又觉得从前陪了白辰和小青龙,此番不同他去凡间玩上一遭,的确有些说不过去。于是便颔首允了。
她拾掇起来一向慢吞吞的,待二人一前一后到了那处凡世,已是华灯初上的光景。
凡界总带着一丝尘烟气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因着七夕佳节,四处都是街摊酒肆,吆喝声起。
静窈不来便罢,一来却被那亮晶晶的河灯引了兴致去。
摆摊的小哥见她一双手在纸糊的河灯上翻来覆去的挑,颇有些不耐道:“姑娘,你这般挑拣,若是碰坏了我的河灯,我还要不要做生意了?”
静窈忙抬头道了两句:“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那年轻的摊主正好抬头来瞪她,桨声灯影里,乍然见了她的容貌,连呼吸都有些停滞了。
她却不明所以,继续专心致志地在那摊上挑着,摊主终于回过神来:“姑娘这么喜欢河灯,在下便送姑娘一只,姑娘只管挑喜欢的去,不用客气,不用客气。”
静窈方道了句:“这怎么行。”后头便伸了修长好看的一只手来,拿着灿烂一锭黄金:“夫人看中什么,为夫都给你买了。”
摆摊的小哥被清衡的黄金晃了眼睛,愣了半天方去瞧清衡,又是一个呆滞,待回过神来,那丰神俊秀的青年已然拉着眉目如画的少女走了。
静窈欢天喜地捧着一盏莲灯,道:“这荷花灯比西王母瑶池里的白莲好看多了。”
清衡瞧她笑起来的模样,着实可爱得紧,心下格外怜惜,又不得不一路照看着她,不时将她往身旁带一带,避一避人流。
却忽然察觉着一阵气息,并非世间凡人所有,遥遥望去,却是一对璧人迎面而来。
男的是书生意气,女的是风流妩媚。
常言道冤家路窄,今日这凡间的路,窄得却略有些过分了。
清衡不动声色地拂上静窈的肩,又垂眼去瞧她,却见他心爱的小娘子只心心念念地观赏着手中那盏荷花灯,全然没察觉她夫君的这点小心思,更没注意到眼前那两位颇有些熟悉的面孔。
清衡无法,只得再度抬首凝着二人,目色深沉,颇为冷淡。
对面那玄袍的男子将眼底的惊诧尽数收了,终于拱手行了个礼:“青丘白辰,见过清衡帝君。”他身旁白衣的女子亦袅袅婷婷委身一福道:“若溪给清衡帝君请安。”
静窈抬头望了他二人一眼,又低头瞧着河灯,待回过神来,方再次抬头望了他二人一眼,然后不可置信地回头盯着清衡。
她在心里略略算了一回,今日好巧不巧来了这凡间,又好巧不巧碰上白辰两口子的概率,大约同她义兄擎宇君明日便能娶着五皇子妃一般,实在微乎其微。
是以静窈不由在心里叹了一声,冤孽啊。
白辰何等聪慧。
当年静窈同尘凡初初缔结婚约时,因西海龙王好面子,那庆祝宴摆得极有排场,大荒四海同九重天的仙僚几乎尽数到场,却不曾邀请东海白龙族同青丘之国的九尾白狐族出席。
当是时,白辰便有了几分起疑。他又素来是多疑思虑之人,故而百般查探,方知她竟是雷泽帝姬,她竟真是雷泽帝姬。
白辰自认没那般本事,能娶到雷泽之国唯一的小帝姬。是以数万年来兜兜转转,最终取了白龙族的二公主。
昔年她殚精竭虑,却是始终猜不透他。
从前他百般算计,却是始终得不到她。
白辰向来礼数周全,对待上神一族总是挂着有分寸的笑,在看清华灯璀璨下的那副倾国面容时,那一刻的笑意却有些凝滞了。
清衡揽过静窈,目光中多了些许温和,声音里却有着凌厉的果决与震慑:“本君的帝后,雷泽之国的帝姬静窈殿下,青丘王君同王后是初见罢?”
初见,的确是初见。
五万年岁月如流水过,当年一十九天御宗初见,她便是这般。
青衣白裳,不施红妆,却皎皎若芙蕖般,天真明媚,笑意盎然。
只可惜数万年来,他都一直以为御宗学堂里那有着倾国倾城之色却泼天泼地的小丫头不过是雷泽之国的一名小仙姬。
只可惜一切都已经太迟了,是他明白得太晚。她自是雷泽之国唯一的帝姬,却亦是大荒三界唯一的帝后。
大荒帝后静窈抬眼望着青丘国君白辰。不过一瞬,他又成了素日里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端端正正行下礼来,一如当年御宗初见:“青丘白辰,见过大荒帝后。”
凡间有句诗,叫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他忽然想起,彼时醉墨同玲珑亦曾笑言,静窈同白辰二人在一处,委实般配。
而今流光易抛里,烟柳翠幕中乍然相逢,见得华灯璀璨下,白衣青年伴着青衣少女,一个是清风明月之姿,一个是回雪从风之态,何等风光旖旎。
他方知何谓天造地设举世无双的一对璧人。
“本君还要同帝后同游,便不多言了。”清衡拉起静窈的手,无比温和地摸了摸她的头道:“走罢,静儿,我带你去放河灯。”
静窈欢天喜地应了,正欲拔腿离开,方想起白辰夫妇二人,便端着一个帝后合该有的端庄矜持,微微颔首,学着她夫君平日里御下时板正严肃的模样道:“我先走了,你们自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