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衡帝君终于在九月初三接见了天族派来的仙使,只道对近来大荒之事一无所知,并否认轩辕剑不在榣山一说。
天族所派遣的仙使乃是天帝座下掌案仙官文曲星君。文曲同云风相交甚笃,自然也同静窈有几分交情。
疏桐殿外,静窈拦下文曲仙驾,开门见山道:“烦劳文曲星君替我传封口信与我二位义兄,本月十六,昭阳相见。”
文曲星君连连答应,又宽慰道:“静窈殿下且放心,有天帝与辉耀帝君在,必然不会让殿下受半点委屈。且我神族与大荒三族一向修好,此事一定能够水落石出,还清衡帝君一个清白,亦还上神族惨遭屠戮的神君仙姬们一个公道。”
静窈心下感念文曲的好意,拱手行了雷泽之礼,道:“多谢文曲星君。”
文曲星君忙躬身为礼:“殿下折煞小仙了。”
待文曲星君离去,静窈已是心乱如麻,却不知如何能帮上清衡些许,恰巧那日安乐公主南薰派了坐骑白羽灵鹤来,传了书信与她。
自南薰嫁与玄英神君后,因玄英母家原在南荒的沧浪山,南薰淑惠贤德,每每得空便会去沧浪山探视玄英神君一双高堂。
静窈原打算往九重天去一趟,逮着她两位义兄问个究竟。但南薰心思细腻,又素来待她至真至诚,知晓大荒四海中出了如此惊天动地的大事,自然心下担忧,便邀她今日南荒一见。
南荒正值春意,槐花初开,安乐公主南薰略施粉黛,一袭烟粉色广袖流仙裙,柔柔如东荒初绽的桃花,便立在一棵娑罗树下静候于她,似白羽般的花瓣落满她的袍袖。
静窈穿花拂柳而来,只远远望了那身影一眼,便已是笑意盎然。
“南儿——”翠羽青鸾将将曳地,静窈便上前握住了南薰的手。
“静儿,好久不见了。”南薰婉丽的面容愈发娇美,却含了三分清愁,“我今日找你,原是为了大荒四海中近来的几桩悬案。”
南薰如此相问,静窈便也直言不讳,先叹了一句:“我委实惭愧。”方道:“听闻近来血案频发,皆是被轩辕剑所弑。”
南薰温柔的柳叶眉紧紧蹙起:“莫说是你,连我也不相信清衡帝君会做这般恶事。”
静窈见四下无人,终于将心头的疑虑和盘托出:“不瞒你说,清衡告诉我那并非轩辕剑。但许是我生来多疑,我总觉得那就是轩辕。因我曾熟读大荒神兵图鉴,除去神兵谱上排行第一的轩辕剑,我不再识得其他神兵利器,可造成如此伤痕。”
南薰心下诧异,她曾听玄英顽笑时提起,静窈自幼开卷,见识颇丰,当年御宗学堂之中,擎宇君等人每逢疑难之问,皆是来寻静窈求解。
倘若真是轩辕剑,这普天之下能掌控轩辕的,唯大荒清衡帝君一人。
南薰不由心头一凉,却不知如何劝慰于她。
静窈苦笑一声,又道:“亦或是我这些年未曾勤勉于习,大荒四海之中又出现了此等神兵剑器,而我却不得知罢了。”
南荒风景旖旎,南薰为开解于静窈,便携了她的手,二人一同走在那山道上。
初春里的风略带温热,穿花拂柳而来,软软扑在二人面上。
南薰犹在同她谈笑风生,静窈却瞬间便觉察到了那一缕有些熟悉的气泽,正是她夫君的法器轩辕剑所有的苍灵业火之泽。
静窈素来机敏果决,当下不发一声,便松手将南薰反身拦着。
一阵烈焰伴着凌厉剑气,直指南薰后背,被静窈这么一挡,正巧刺在她心口,那法器却立即隐了仙踪。静窈痛得低呼一声,定了定心神,方祭出腰间碧波便朝那剑气舞去。
碧波仙绫乃雷泽之国数十万载来的圣物,集四海水灵之力于一身,即刻便逼得那兵器显了形。
三千业火泼天而起,轩辕剑光华四照,如昭阳初升,晃得静窈竟有些睁不开眼。
胸口的剑伤酷热难挡,似业火焚身,痛入心扉,那鲜红的血顷刻间染湿了她碧青的衣襟。
南薰此刻才将将回过神来,高呼了静窈一声,即刻化出法器凌云扇,欲上前助她,却叫静窈瞬间化出的九洲清雷给挡在了后头。
雷泽诸神数十万年来皆以水雷为法器,向来以凌厉凶狠著称。静窈强忍心口剧痛,以碧波引了天河之水,并九洲天雷,以抵御轩辕的灼热剑气。
南荒风和日丽的晴明之景,顷刻间成了暴雨滂沱之势。南薰方哭唤了一句“静儿”,那声音便即刻淹没在急风骤雨里,静窈头也不回,只喝了一句“南儿快走”,便急急化出葬月剑往前迎敌。
南薰在仙障里头哭得梨花带雨,怎肯舍她而去。奈何静窈仙术不凡,南薰无法破障而出,眼见她浑身被天河之水浇得湿透,那暴雨冲刷了胸前殷红的血迹,将她一身青衣洗得明净。
安乐公主虽长于九重天深深宫阙之中,对大荒神兵只知一二。但四千年前青丘白辰受轩辕所创之事,惊动天下,她亦心知寻常受了轩辕剑伤之人,伤重如斯,如何还能勉力支撑,与那神剑轩辕斗法。
可静窈那般坚毅刚强,犹胜世间诸多男儿,她紧咬牙关同轩辕剑打斗半晌,眼见着终于无力支撑,方回首隔着那仙障,恋恋不舍地看了南薰一眼。
南薰一声惊呼尚如骨鲠在喉,便见她莞尔一笑,祭出碧波以水灵之力将她重重绕着,又使了雷泽之国的密术仙法将她瞬间移回了雷夏泽。
静窈将护身的碧波仙绫给了南薰,又自知并非轩辕剑的对手,本就抱了必死之心。但既然要死,也要死得有几分骨气,不能丢了她父君和夫君的颜面。她使出全力,谁知手中葬月方劈向那轩辕剑气,却忽见赤光一闪,竟顷刻间散得尽了。
静窈已经痛得无力思考,只得勉力换做左手持剑,以右手捂着胸口剑伤。但方触及伤处,便觉得手心处一阵滚烫,再去看右手,却已被胸口伤处的炎气灼伤。
她强忍痛楚,警视四方,却再也察觉不到轩辕剑的气泽。
双方斗法既停,那天河之水刹那消尽,乌云驱散,日光倾城。南荒依旧是花鸟相闻之境,仿佛方才的一场恶斗从未发生过。
静窈却用尽了所有气力,终于从云端上坠了下来。
落地之处却不觉痛楚,静窈已然疼得昏死过去。意识全失前,只觉得眼前影影绰绰晃过一个玄色的身影,将她稳稳地接在怀里,周身有着那熟悉的业火气泽。
“清……”她方唤了一个字,便想起清衡向来只着白衣,心下忽地一恸,忽然害怕自己若这般去了,便再也见不着他,如是想着,静窈竟伤心地落下泪来。
南薰被静窈的术法送回雷泽,正倒在那方千里华池旁,好巧不巧,遇见了静窈那位素来最贪看美色的三哥哥椅桐神君正在华池旁垂钓。
因南薰公主是九重天出了名的端庄淑女,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更从未曾来过雷泽之国,自然也不识得椅桐神君。
辉耀帝君那位三弟子虽然也不曾识得南薰,但他素来有一句格言:天下美人皆是旧相识。
眼前那美人浑身湿透,且哭得梨花带雨,却依旧是个花容月貌的绝色大美人。椅桐神君呆呆望了半晌,手里的鱼竿“啪叽”一声掉了,一尾老大的清云鲫匆匆溜了。
若是往日,椅桐神君定然要气得跳脚,今日却顾不上那鱼,上前便殷殷关切道:“这位姑娘,可是来我雷泽之国寻人的?在下椅桐,乃辉耀帝君座下三弟子。”说罢又变了方白帕出来,谄媚道:“姑娘请用。”
南薰心下原怕眼前这位是个歹人,此刻听得他自报家门,忙一把拽住了他,倒教椅桐神君吓了一跳,以为这如花似玉的美人竟这般急不可耐。
待她颠三倒四说了个大概,椅桐神君面上的轻薄之色渐渐散了,正经地言简意赅道:“安乐公主请同在下去见帝君。”
远山殿中丹樨之上,辉耀帝君正阅着文书,神情格外肃穆,座下六位弟子分列两侧,愈发显得庄重。
辉耀帝君不愧是雷泽之国的帝君,听了椅桐和南薰回禀,面上仍是一派沉静,吩咐座下几位弟子,领雷夏泽所有精兵于大荒处秘密搜查,并且嘱咐了他大弟子炎炜神君道:“若见了静儿,即刻将她带回雷夏泽,不得耽搁片刻。”
辉耀帝君虽是一派镇静,但他嘱咐炎炜神君之时,南薰和椅桐分明瞧见了他太阳穴上突起的青筋。
南薰眼见着辉耀帝君并无告知清衡帝君之意,又担心雷泽之国人手不够,只得私下派了坐骑白羽灵鹤传话去大荒。
白羽灵鹤日行千里,即刻便将此事通传了清衡帝君与天帝。大荒的帝后娘娘身怀重伤且不知所踪,霎时掀起了惊涛骇浪。
凌霄殿上,天族五殿下擎宇君当即下了虎符,令天河十万天兵天将于大荒各处搜查,又取了方天画戟,携云风神君方出了南天门,恰巧见得翊文仙君抱了一摞乐谱回府上,见了擎宇和云风面色焦灼,不由喊住二人。待听毕此事,急得将平戈上神的曲谱尽数丢与随侍的仙童,亦随他二人去了大荒。
天族的十万兵将并雷泽之国的二十万精兵,皆是训练有素,勇冠三军之士,但依据安乐公主南薰所指之处,却仍是遍寻静窈不得。
待擎宇五殿下同云风神君、翊文仙君三人终于在南荒寻到静窈时,只见得她依旧青衣覆身,只胸前一处剑伤,汩汩鲜血染得白襟一片斑驳,昏倒在弱水河畔。
擎宇君骇得面色煞白,当即抱了她匆匆回了榣山神宫。清衡在大荒寻了静窈一日一夜,不曾阖眼,那日正欲往雷泽之国寻妻,正巧在榣山道上见得擎宇抱着昏迷不醒的静窈,急得发了疯似的,一把夺过她便往玄光湖去。
东荒一脉江流众多,河海汇聚,玄光湖便是灵气最盛之处,一直被前任帝君下了禁术圈着,无人可进。
清衡解了他父君的禁术,将潭底沉了数万年的冰石寒玉床起了,把静窈置在那榻上,方去查探她伤势。
果然是一处剑伤,入肉七分,伤在左胸,刺得极深,伤处滚烫,灼灼如焚。清衡一探便知是轩辕剑所伤,又见静窈右手掌心亦受了伤,想是以手覆胸口剑伤所致。
清衡心下不由痛极,抬手去抚她的面颊,声音却颤抖得连她的名字都唤不出来。
他使了轩辕数万年,怎会不知轩辕剑霸道凌厉,单是剑气便灼热非常,能取寻常神仙妖魔的性命。昔年轩辕黄帝大战蚩尤,曾以天火淬炼轩辕神剑九九八十一日,是以被轩辕剑所伤便如三千业火灼身,痛苦异常。
且听毕方所言,静窈受伤之后,仍强撑着同那轩辕剑斗法,并勉力将南薰送回了雷泽之国。清衡心下怆然,悲从中来,搂过她滚烫的身子倚在怀中,久久未发一言。
清衡用池底的寒玉床将静窈冻着,又取了玄冰替她敷在伤处,岂料那玄光池底的万年寒冰,一触即化,偌大一块寒冰,亦撑不过半盏茶的时间。
清衡无法,只得以术法将万年寒冰塑了一架冰棺,置于寒玉床上,又召了伽罗来,吩咐他每搁一个时辰便施法将融化的冰棺加以修筑。
伽罗跪倒在地:“帝君请放心,臣下定当死守娘娘,不负帝君所托。”
清衡回首望了冰棺中那清丽的面容,忍下满心痛楚:“本君去北荒取白玉寒石草,你务必替本君寸步不离地守着她。”说罢便以叠空之术,顷刻间去了北荒鬼族地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