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辉耀帝君勤政爱民,数万载来皆以经纶国事为重,是以静窈自小便随着炎炜神君长大。炎炜神君又长了她十来万岁的年纪,素日对她百依百顺,疼爱有加,静窈亦同这位兄长最为亲近。
炎炜神君见她虽不甚开心地坐在疏桐殿中浮茶,却仍是那副冷淡而天真的懵懂模样,便晓得她对近来之事并不了解。
但炎炜神君心知兹事体大,耽搁不得,是以他端了一盏茶,先问道:“静儿,清衡帝君可在榣山神宫之中?”
静窈面上的神情愈发冷淡:“大哥哥,其实我比你们更想知道清衡近来去了哪里。”
炎炜神君想了片刻,将那茶盏又搁了下来,端了极为认真严肃的神色,一字一句道:“近来天界同大荒之中多发血案,皆是上下神族的皇室后裔,受轩辕剑所弑。天帝同师父商量过了,便派大哥前来先问一问清衡帝君。终归清衡帝君乃三界主宰,此事,不宜宣扬开来。好在榣山神宫与我雷泽之国乃姻亲,故而大哥便以家眷身份,来问一问你同帝君二人。”
静窈端茶的手一颤,轻轻转过脸来,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将炎炜神君望着。
“大哥哥,你说什么?”她的黛眉愈皱愈紧。
炎炜神君叹了口气,走到她跟前,弯下腰温和道:“静儿,此事非同小可。你告诉大哥,清衡帝君现在何处?”
静窈的眼里有雾气弥漫,泪蓄眶中,就那样呆呆地望着炎炜神君,不发一言。
数万载来,炎炜神君虽于七位师兄弟中年纪最长,却因生得面容清俊白皙而显得格外年青,他又素来是少年般的顽劣心性,善于口齿,亦贪顽不已。静窈却从未见过她大哥这般冷肃的模样,倒很有她父君的架子,着实教人望而生畏。
“静儿,静儿?”炎炜神君的双手扶上她的肩头。
静窈浑身的力气像是用尽了一般,那泪怔怔地落下来,半晌,忽然凝视着炎炜神君的双眸,一字一句道:“我不晓得清衡在哪。”
炎炜神君一时无言,渐渐松开了双手,叹了一句:“你好好照顾自己,天帝那里已经派人去寻清衡帝君了。你若是有他的消息,即刻差青鸾回雷泽之国禀报我。”
他还未踏出疏桐殿的大门,静窈便惶然起身,高声道:“大哥哥,不会是他。”
炎炜神君无声地叹了一回,轻声道:“天界五帝业已派人查访此事,相信很快便会水落石出的。”他回头望了静窈一眼,年青英俊的面容上满是怜惜:“静儿,你若想回雷泽之国,便派人通传一声,大哥随时来接你回家。”
静窈颓然地坐在那疏桐殿里,不知过了多久,方回过神来,将伽罗唤了进来。
伽罗从未见过静窈这般疾言厉色而愤怒不已的模样,唬得跪倒在地:“娘娘息怒。”
静窈立在丹樨之上,神色格外冷峻,只命伽罗将近来数桩血案,事无巨细,皆逐一禀报。
伽罗眼见着炎炜神君到来,便已知东窗事发,不得再瞒,便将紫姬之死到苍梧之案回禀得一字不落。
静窈听罢,将榣山神宫的令牌掷在地上,厉声喝道:“大荒十八名将听令,今日子时之前,务必寻回清衡帝君,否则革职查办,打回原籍。”
伽罗急得汗如雨下,还未等他再度开口,静窈便已拂袖而去。
朝暮殿内的侍女被静窈尽数屏退,她心烦意乱,连素日觉得凝神静气的雪松香却也不顶用。
她使碧波化了一道九洲清雷结界,将整个朝暮殿罩在里头,便再也听不见外头婢女的求见声。
子时刚过,便传来了清衡的云靴之声。外头的九洲清雷茫茫如海,却在那白衣广袖一挥之间,被轻易解开。
静窈原背对着殿门,坐在阁中的月牙凳上,此刻终于沉不住气,起身回首望着那白衣潇潇的身影。
“清衡帝君,你还要瞒我到几时?”她随手掼下束发的玉簪,声音里有着不可置信的怒意与失望。
“静儿。”他只开口唤了她一声,却并未有半点解释。
“轩辕剑是怎么回事?这天上地下的案子,又是怎么回事?”她如此厉声相问,显得气势汹汹,咄咄逼人。
清衡倚着那檀木椅坐了下来,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随手取了案上的茶盏,只道:“今日的枫露不错。”
静窈气得几乎要掀了那张桌案,却听得清衡又道:“小丫头,那不是轩辕剑。你忘了么?这普天之下,唯有为夫可以驾驭轩辕。”
他的语气平静而淡定,静窈冷静地瞄了一回他的神色,确定没从那清风明月般的面容上看出半分假意。她信也不是,不信更不是,但因她生来便敏感多思,是以她仍追问道:“好,那你便带我去剑室。”
清衡随意搁了茶盏,行至她跟前,含笑道:“头发都乱了。”说罢便取了妆奁里一支青玉珍珠步摇,随手替她挽了个发髻。
静窈心中有气,略略一躲,斥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管这个?”
清衡却不急不恼,伸手正欲牵她,静窈犹豫片刻,仍是将左手放在他手心中。
她甚长一段时间不曾见过他,此前又因他多番欺瞒而愤恨交加,却堪堪在同他执手相看的那一刻,霎时有了落泪的冲动。
东荒淅淅沥沥下起了秋雨,夜雨声寒里,娑罗花落。静窈禁不住一阵哆嗦,很快便被身旁的清衡拥入怀中。他的衣襟袍袖处,仍是那略带苦涩的杜衡与石兰清芳,静窈双目微阖,努力想从那浅淡的花香中分辨出一丝血腥之气,却是徒劳。
藏剑室里头颇有几分森冷,临近轩辕剑座之处,却有三千业火的暖泽气息。漆黑如墨的巨石之上,轩辕剑通体光华,安安静静地伫立在那剑座中央。
静窈半信半疑地瞥了一眼那方苍石上的神剑轩辕,并未开口。
清衡问她:“如此,可相信为夫了吗?”
静窈垂首不言,剑室里寂静无声,唯有她发髻上垂下的珍珠泠泠作响。
“走罢,夫君。”她乖乖巧巧,依依答道。却堪堪在清衡转身离开之时,挣脱了他牵着自己的手,纵身向轩辕剑扑去。
幸而清衡反应奇快,反手将她拦住,却因用劲过大而将她推倒在地。
“丫头——”他忙欺下身去将她扶着,冰冷的青石板上,静窈强撑着支起身子,却见发髻散乱,步摇坠地,那数十粒晶莹珍珠,顷刻间滚落四散。
“不许胡闹,那剑气会伤了你的。”清衡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再度将她拥入怀中,“没事罢?”
静窈揉了揉发痛的手臂与足踝,摇了一回头,露出一个顽皮的笑容来:“我同你顽笑呢。”方挨着清衡的身子依依站了起来。
她明净的青云衣上沾了些尘土,清衡细心地弯腰替她拂去,又拾起那珍珠步摇递与她:“可惜这钗坏了。不过不要紧,回头为夫替你修好它。”
静窈变了方白帕出来,将那散落一地的珍珠拾尽,又随意拢了拢散发,方随着清衡离开了剑室。
清衡原替她打着伞,此刻却因她伤了足踝不良于行,便将那桐伞交与她道:“你撑着伞,为夫抱你回去。”
静窈身量小巧,被他轻轻一提,便稳稳当当地倚在他怀里。
行了片刻,那夜雨便下尽了,眼见繁星漫天,明月半弯,照在他棱角分明的面容上,显得清俊而温润,一双眼睛似九天星子,格外坚毅。
静窈无端端又生了泪意。不知为何,只要同他在一处,她便不再是从前那自诩的男儿秉性。
“怎么又哭了?”清衡垂首望了她一眼,温和却又略带戏谑道:“你为什么这样爱哭呢?”
东荒的夜景,若不仔细分辨,同那南荒与人间凡世,也并未有什么不同。静窈乍然想起了凡世乞巧节那夜,他们二人在河畔所启下的誓言。
“你曾说我们一世不离不弃,可是真的?”她极力调匀了呼吸声,那话语中却仍带哽咽之意。
“为夫从来不曾骗你。傻丫头,不哭了。”他一路抱着她,沿着那青石路而行,一步一步,走得格外缓慢,仿佛希望这红尘之路,永远走不到头一般。
“既是夫妻,便应同心。”她自他的怀中仰起头来,凝视着他如玉山上行的面容:“我亦启过誓言,无论前路如何,道阻且长,都要与你在一处,永不分离。”
“是,我们小丫头最是守信。”他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眸中流露出的神色,却是用情至深,“对不起,为夫瞒了你数月有余。”
静窈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伏在清衡的衣襟处,将那眼泪鼻涕全蹭在了上头。
清衡格外心疼,却又有些忍俊不禁,只得柔声哄道:“好了,好了。从今往后,无论去哪里,我们都在一处,好吗?”
静窈努力平复了片刻,方认真道:“大荒四海乃至天界之中,血案频发,若我所料不错,这些日子你定然是以一己之力明察暗访去了。可是你将伽罗等人留在榣山神宫中,便如同失了左膀右臂,我委实不大放心。”
清衡见她猜得八九不离十,方颔首道:“留他们在东荒,一是为了镇守榣山神宫,二是为了守护你。昊天之国紫姬郡主与北海四皇子济泽并非泛泛之辈,可见伤人者修为之深,尚且不可测。”
“你若不在榣山,我不会心安。伽罗昊浚等人若不在东荒,你不会心安。”她敛尽了泪意,仍是那副古灵精怪的模样,“为今之计,只有我们二人在一处,才能令彼此安心,才能去查出真相。”
他终于抱着她行至朝暮殿外,灯火阑珊处,他颔首在她额间烙下轻轻一吻:“一切听从夫人安排。”
朝暮殿里,婢女将将掌灯,静窈便坐在青玉案前拾掇她那摔坏了的步摇。清衡前番使力着实太过,比起她儿时同擎宇顽闹时更甚,倒教她唬了一跳。她虽没怎么伤着,但那青玉珍珠步摇损毁得却颇为严重,也不知经过清衡之手可否复原。
那几颗莹白珍珠在静窈的掌心轻轻摇曳。这青玉珍珠步摇原是少蒹神君送她的芳辰贺礼,据少蒹自卖自夸,说那上头的珠子皆是取自南海的鲛珠,颗颗价值连城,入夜时更是辉芒似星,光耀夺目。
悠扬的黛眉轻轻皱起。静窈此前虽未曾细数过那珍珠共计几何,但此刻一眼望去,天水碧的丝帕之上,却觉得那泛着幽光的珠子,似乎较从前多出了些许。
清衡方替她打了热水进来,见她一副懊悔模样,不由笑了一回,又上前替她取了步摇研究着。
殿内红烛高照,雪松凛冽,他骨节分明而修长好看的手握着那支步摇,静窈凝了片刻,忽然将手覆了上去。
清衡一愣,方回过神来,含笑望着她,但见那眸中宛若点水,心疼不已,伸手抚了抚她冰凉的发。
他没开口,她亦不曾再言,却只觉千言万语,都抵不过那执手相看,不过一眼,便有灵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