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逢初夏,太液池旁风光正好,大理白茶花开得极盛,一朵一朵,似美人玉面,风流袅娜。
拓跋轩今日却不多言,只背着她稳稳当当地走着。未央宫距司行房颇远,宋静心下却有不忍,便打算自己下来走,谁知方一动作,拓跋轩便下意识地伸手托她,却牵得昨日伤口撕裂,不由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宋静忙止了动作,问道:“方才路过广平宫,瞥见了太医院的院判齐云天大人,五皇子可是病了?”
拓跋轩轻笑了一声,言简意赅道:“公主不记得了吗?昨日留香阁里,有两位男子突然出现,抢走了公主。我派人马满京搜查,却也不见公主芳踪。”他的眉头略略皱起,眸中有着森冷的光芒:“好在那二人没存歹心,否则我定会与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宋静心下一抖,昨日云风同擎宇的话犹在耳边,虽她素日来同拓跋轩相交更甚,但不知为何,却隐隐约约觉得那二位统共不过打了两回照面的年轻公子,显得更熟悉而温存些。
于是宋静开口道:“对不住,那二人是宋静从前义结金兰的兄台,因护妹心切,故而昨日误会了皇子是登徒子。”
拓跋轩唇角渐渐勾起一个浅笑,复又是那恭谦模样:“既然是公主的金兰兄长,我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待回了未央宫,因着男女大防,拓跋轩便很快告退离开。宋静回了寝殿,正见医女在为明玉处理伤口,她忙撑着伤痛,疾步走过去,开口问道:“暂免虚礼,明玉如何了?”
医女垂首恭恭敬敬道:“回九公主的话,明玉姑娘受的只是皮外伤,不曾动及筋骨,将养半月便好了。”她见宋静一副龇牙咧嘴的模样,便又关切问道:“听闻公主为明玉姑娘亦受了几杖,请公主殿下除下衣裙,奴婢替公主殿下问诊。”
宋静升调“啊”了一声,虽那医女同为女儿之身,但宋静生性保守,连平日日沐浴亦不习惯宫女侍奉在侧,故而格外扭捏道:“不……不必了罢,我也是皮肉伤,不要紧的。”
那位医女却格外尽忠职守,慌忙跪下道:“公主玉体不容有失,若有万一,奴婢万死难辞其咎。”
宋静无法,叹了一回,方由着那医女替她除了裙褂,却见那凝脂玉肤上,几道红肿横亘其上,医女方伸手挨了一回,便听得她倒抽了口凉气。
“公主殿下这是伤了骨,须得卧榻休养三月为宜。”那医女斩钉截铁道。
宋静又升调“啊”了一声,却听一旁传来女子呜呜咽咽的哭声。
她忙去瞧榻上的明玉,却见她早已潸然泪下。明玉原就生得芙蓉如面柳如眉,平日里虽格外英气,不成想哭起来梨花带雨,愈发娇柔秀美。
宋静生平最见不得漂亮姑娘哭,忙屏退左右,艰难地坐在那榻上,柔声哄明玉:“别哭了,乖,待养好了身子,我们去留香阁吃烧鸭。”
明玉的泪意止了,苍白的唇角微微扬起,左颊上旋出小小一个酒窝来。她生性单纯而天真,以为身心俱伤也不过一只糖人或烧鸭可以疗伤,殊不知这世上有些伤痛,却永远难以治愈。
譬如今日她不过替自己挨了几杖,便见得那人乍然冲出的身影,连着那仓皇而惧怕的面色,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连素来对她倾心有加的五皇子宋岸,千钧一发之时想到的,也是身为皇妹的宋静而非她明玉。
“公主,为何替明玉挨板子?”她修长的手指抚过鬓边被汗水沾湿的鬓发。
宋静亦伸手去替她理了理散乱的发,柔声道:“我不是说过吗,我当你亲姐姐似的,我是你妹妹,自然要保护你。”
明玉虽是含笑,却有些无奈:“世间只有姐姐保护妹妹,哪来妹妹护着姐姐的道理呢?”
“我说是这般道理,便是这般道理。”她这般刁蛮任性起来,却仍是娇俏可爱,明媚动人,又问她:“明玉,那你为何不哭呢?那几个羽林郎下手这般重,我不过挨了三五下,便觉得疼极了。”
明玉敛了那笑意,又是平日里淡漠而稳重的模样:“我没有做错事,为何要哭?”
宋静一愣,不由欢喜道:“明玉,你是个好姑娘。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明玉的双眸里又流露出那样的哀伤,唇角却是温润的笑意,只望了宋静一眼,再不多言。
宋静果然伤了筋骨,一将养便是三月有余,待她身子恢复,已是秋末初冬的时节。
当日之事,虽因淑妃出面早已解决,亦留了明玉一条性命,一切如故。但明妃余怒未消,仍下了懿旨,不许宋岸与明玉再有往来。宋静亦受了牵连,被盛怒的淑妃关在未央宫里数月,只觉得自己如同太液池旁那些卵石一般,无聊得长了满满当当的青苔。
今年的冬日来得格外早些,不过十月底的光景,便下了纷纷扬扬一阵初雪。整个上林苑都被薄雪覆上了一层,银装素裹,分外妖娆。
这日初雪将停,淑妃又按着规矩去皇后宫里问安。宋静见无人管束,忙扮了一身男儿装束,正欲出宫玩耍时,却见一只洁白的信鸽,“扑啦”一声落在了那朱红的长廊上。
素来喜用飞鸽传书的,满宫里不过骠骑将军宋宁与金吾将军宋邺。宋静便以为是她大皇兄知晓她伤势大好,欲传唤她去校场点兵。谁知方展开那字条,却见其上铁画银钩,邀她城西竹林相见,落款正是她的清衡师父。
方停的雪此刻又纷纷扬扬落了下来,直如飞絮一般,沾在她微颤的睫毛上。
宋静此前受了杖伤,却因害怕清衡担心而不曾告知,只能求了宋邺前去竹舍寻得清衡,又替她扯谎道近来宫中事多,故而三两月间不能与师父相见。
此刻她乍然见了清衡亲笔,欢喜得竟有些落泪的冲动,当即笑意盎然地跑了出去。路过正殿时,却见一身锦帽貂裘的拓跋轩堪堪坐在殿中饮酒。
未央宫里焚着依兰香,红泥小火炉烘得满殿氤氲如春。拓跋轩今日饮的是女儿红,格外醇香浓厚,见着宋静出门,便摇晃着空酒杯,立刻笑脸相迎,问道:“天冷寒欲雪,同饮一杯否?”
自那日拓跋轩将她背回未央宫后,宫中便流言四起,纷纷攘攘,连带着皇帝同淑妃都听说了不少。且淑妃向来欣赏拓跋轩青年才俊,又希望宋静与清衡早日断了联系,便时不时邀拓跋轩来宫里坐上一坐,便是期盼他近水楼台,能先得了宋静这轮明月。故而近来拓跋轩时常往来,俨然成了半个未央宫的主子,同她之间,也稍稍将过去的客气疏离敛了,不再按着规矩一言一行。
但他每来一回,宋静的不自在便多了一分,故而能避则避,却又不知如何才算委婉,如何才能不露痕迹地回绝了他去。
宋静虽然生性决绝,但平素亦是格外心慈。虽云风同擎宇曾言他算不得什么好人,但拓跋轩向来规行矩步,不曾有何错处,宋静便觉得心下矛盾,烦忧不堪。
既是烦忧,她便暗暗告诫自己,惹不起,躲得起。且宋宁教她的兵法里,还有一句乃是“难知如阴”,是以她下定决心,要做出一派不可侵犯的神圣模样,断然拒绝了拓跋轩去。
“对不住,今日我约了人。”宋静莞然一笑,如冬日枝头里凌然盛放的傲雪红梅,那眼风却半点不落在他身上。
她匆匆离去之时,深深浅浅浮动的梨花暗香与牡丹红麂的口脂清芳,像是鸩酒入喉,噎得他无法呼吸。
他晓得那个气味,在这世上,一个人若是有心,便能用尽一切手段,知道他想知道的任何事情。
可世人亦常说,无知是福,拓跋轩却不信这个邪。然而他究其根本,探其源头,那真相逐日抽丝剥茧,直至昭然若揭之时,他却觉得痛入骨髓肌理,无法自拔。
握扇的关节因使力太过而泛白,手背上却青筋凸起,微微发颤。
宋静每次出宫时,总会带着那样美好的笑靥。拓跋轩不曾告诉她,其实他一直都觉得她一双明眸是世间最美,且那剪水秋瞳最妙之处便在于,若是她真心愉悦,那明眸便似桃花灼灼,亦是笑意盈盈。
而她对着他的笑,却只是嘴角浅薄的一点弧度,仿佛天边遥不可及的一轮明月,即便他离得她再近,所能求得的,不过是那楼台水榭下倒映的一个月影罢了,只是虚无。
清衡,那个他痛恨至极的名讳,同他本尊一般,有着清风明月般的淡然与沉稳。拓跋轩虽只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却难以忘记那个有着睥睨天下的君王之姿的青年,亦永生永世忘不了当日黄沙漫天的雁门关外,他狠狠刺在自己心头的那一剑。
折扇握在手里,硌得生疼,那疼却比不上心口的伤痛。拓跋轩忽然有了一个念头,想要那位白衣俊秀、宛若天神的青年,这一生一世都不能再出现在她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