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漠北梁朝与大熙缔结合约以来,引得四方来贺,至此洛阳百姓安居乐业,歌舞升平,一派祥和之气。皇帝深许拓跋轩功不可没,故在开元三十八年正月初一,下旨封了拓跋轩为琅琊王。
是以年三十的夜宴,亦是拓跋轩的贺喜之宴,皇帝设下的春日宴便在上林宫里。
大熙为天朝上国,繁文缛节,自然诸事繁琐。拓跋轩接受敕封,便赐了上座,待礼官唱毕后,各皇子皆按序齿入席。
云破月来,繁花似锦,大熙八位皇子个个玉树临风,英姿潇洒。拓跋轩忙起身同几位皇子一一见礼,那眼风却忍不住直朝着八皇子宋邺的身后瞥去。
因今日乃是新岁,宋静便按规矩穿着赤色青翟形彩衣,饰以六对青玉孔雀簪,并一对红玉珊瑚步摇。她甚少这般浓妆艳丽,素日寡淡的面容显得格外娇柔明媚,一双桃花明眸分外动人。
春日之宴,众人俱着吉服、配冠带,唯恐失了礼节以招致圣怒。然昭阳公主宋静身后,却隐隐见得一白衣潇潇的身影,与众人截然不同。
拓跋轩没来由地心头一颤,宋静今日并非独自一人前来夜宴。
手中的折扇“砰”地落在那红木案上,原是不小的动静,但那殿中歌台暖响,丝竹阵阵,竟无一人注意。
他心思稍定之时,却发现那跟在昭阳公主宋静后头的白衣青年,恰恰将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唇角扯起一丝似有若无的弧度,那随着昭阳公主堪堪入席的青年,不是传闻中连破梁军阵法的清衡先生又是谁?
拓跋轩十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她是他的宿命,他是他的宿敌。
拓跋轩的十指紧紧扣着那把折扇,他虽是梁朝尊贵的五皇子,又是漠北出了名的战神,然这夜宴之上,乍然见着白衣青年的那一刻,却只觉得自己生来尊贵的身份,连着心中的桀骜不逊的气概风姿,都顷刻间变得卑贱如土。
宋静回首望着他时,明眸百转,似万千桃花,卓然盛放。她是年少心性的金枝玉叶,心中有人,却不知如何藏匿,那一双明眸生得极美,笑意深沉时,便写满了心事旖旎。
可她却从没有用那样的眼神看过他。
拓跋轩深深凝视了清衡一眼,年轻的面容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冷漠与怨毒,方抬手为礼道:“去岁雁门关初见,清衡先生惊为天人之姿,令本王没齿难忘。”
清衡抬眼深深凝了他一眼,清风明月般的面容,没有一丝温度。
拓跋轩握杯的手便有些颤抖。他是生来淡漠疏离的人,但那疏离溢于表面,不过是白皙俊容上的冷漠神色,似清凉月光浮过和阗白玉盏,温润里蔓延着寒凉。
而那白衣青年与他截然相反,虽生得温润之姿,眉宇间千山万水,淡泊宁和,却教人无端端觉得不敢逼近。仿佛他是睥睨天下的尊神,举手翻覆之间,便可将万物化为尘埃。
拓跋轩从没见过这样的男子,他望着他双眸不过一瞬,便生了惶然之意,忙将目光转开了去。
宋静今日长裙曳地,行动间便有些不便,那白衣的青年自然而然替她自身后提起那茜裙的长摆,目光如水般,柔柔落在那绯色娇小的背影上。
因宋静专注着步行上前,自然未曾注意到身后那道目光,拓跋轩却是望得一清二楚。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宛若冰封,似千年冻雪,寒入骨髓。唯细看之下,方知那里头藏着深沉的炽热与柔情,却只在望着她时如月华般倾泻。
什么师徒之份,知己之情。拓跋轩在心底一声冷笑。
皇帝今日乃是第二次见着清衡,只觉他比起去岁初见,风姿愈盛,眼见他拱手为礼,忙道:“清衡先生乃大熙之贵客,朕心甚慰,还请先生上座。”
清衡却凝了一眼宋静,方对皇帝道:“不敢当,在下乃昭阳公主师父,便随公主殿下一同就坐。”
宋静闻言便露出一对笑靥来,忙抬手引了清衡入座,又按着位次挨着八皇子宋邺坐下。宋邺向来对清衡颇为崇敬,眼见他堪堪落座,便站起身子欲敬清衡与宋静。
宋静瞥了一眼清衡,明眸中满是笑意:“静儿答应过师父,不喝酒。”
清衡却取下腰间酒囊,替她斟了一杯,道:“无妨,梨花醉在此,为师亦在此。”又道:“只是冷酒伤胃,先用些你喜欢的饭食糕点,再饮不迟。”
话音方落,便听得宋邺道:“小妹,你这师父可比哥哥们上心得多。”
宋静垂首一笑,似凉风里一朵半开的水莲花,不胜娇羞。她用过些许膳食,眼见着夜宴开半,皇帝与后宫嫔妃皆是兴致盎然,便端了清衡先前斟的梨花醉,敬了宴上诸妃与兄长。
但她向来不胜酒力,饮过三杯两盏,便觉得足下发软,清衡丝毫不理会旁人的目光,只牢牢将宋静搀在怀里,不肯交与旁人。
向来后宫女眷酒醉,都由贴身的宫女扶上软轿,再传医女来调配解酒药。今日清衡此举,委实叫人大吃一惊,未央宫的宫女们面面相觑,却没一人敢上前接走宋静。
皇帝瞥了一眼清衡,又凝了一眼拓跋轩,方开口道:“罢,公主酒醉不醒,便劳烦清衡先生替朕将公主送回未央。”
清衡将宋静娇柔的身子抱起,她素白的手指微微掣着他的衣襟,他不由温和一笑,只对着皇帝言简意赅道:“在下告辞。”
殿中仍是歌舞升平,因是冬日新岁,园中唯有腊梅凌寒绽放,幽香盈盈,混合着凛冽的冰雪气息,迎面而来。清衡怀抱着醉意深沉的宋静,忽然有些恍惚,仿佛还是南荒那条秋意盎然的山路,彩蝶纷飞的时节,秋雨方尽,初阳渐露,有无穷无尽的雨时花落,连着那身后的五角凉亭,渐渐化作雨中的虚景。
却见跟前人影一晃,正是拓跋轩拦在了他跟前,似笑非笑道:“清衡先生似乎很是厚待昭阳公主。”
夜宴未央,丝竹乱耳,只不知他何时离了上林宫,竟然随了他们一路。
“静儿是我的徒弟,我自然护着她。”清衡的目色中没有一丝温度,冰凉得像冬日里河流上的浮冰一般,“琅琊王有何见教?”
“清衡先生虽然风姿绰约,却出身草莽。本王乃大梁皇子,又是大熙皇帝亲封的琅琊王,先生莫不是以为来日昭阳公主凤台选婿,先生能够脱颖而出,雀屏高中罢?”拓跋轩一折纸扇,风度翩翩,双目深沉里,笑意深深。
清衡从容而立,风采半点不减,面上却含了几分清冷肃杀:“琅琊王自视甚高,一心想做大熙的乘龙快婿,却不知道静儿心里是否同琅琊王所想一般无二?”说罢便转身离去。
拓跋轩那个笑容即刻凝在脸上,旋即成了与外表极为不符的冷漠与刻毒。
上林宫的灯火渐渐暗了,洒扫的宫人接二连三地离去,拓跋轩却倚在苑中的老榕树下喝酒。
他饮的是女儿红。大熙自古传统,女子出生后,家中便要酿一壶酒,埋在地窖中,待到将来女子长成,嫁作他人妇时,便挖出这坛女儿红,与夫君同饮,是为百年好合之意。
微风晃过一树干枯的枝杈,拓跋轩微微一愣,他一人独饮,月下却是对影成双,
抬眼望去,那人身量颀长清瘦,清丽的面容透着刚强之色,有些像她倔强时的模样,却显得比她老成而事故得多。
却是明玉。
拓跋轩摇摇头,将手中的酒坛子一掼,“啪”的一声,那青石方砖上酒香冷冽。
“你在这里做什么?”冰冷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
“回琅琊王的话,昭阳公主与清衡先生在未央宫中,奴婢不便进去相扰。”明玉的声音如她一副面容般,有着不输世间男儿的坚强与英气,这般美若芝兰的巾帼女儿,却在月色泠泠下,显得格外温柔妩媚。
他原就生得阴柔俊俏,白皙的面庞远胜世间诸多男儿的皮相。此刻他略带苦笑,醉卧庭中,像是水墨画中绘的玉山倾颓。漫天漫地的梅花瓣落在他的玄袍上,一点一点,殷红斑驳,像极了当日雁门关外的血色花海。
滚烫的指尖抚上明玉略带冰凉的面颊,唇角勾起一点微笑,明玉顺势低下头来,左颊旋出一个小小的酒窝。
她巧笑倩兮的样子望着极美,月下剪影落落寂寥,风鼓荡起她绛紫长衣下的白裳裙。拓跋轩一愣,忽然抬首,轻轻吻了吻那张樱唇。
“明玉,你爱本王。”他的唇角勾起一丝弧度,眼中却似墨潭深渊,无甚笑意。虽不过十八的年纪,却格外沉稳而笃定,淡漠而疏离,委实不似一位少年郎。
“是。”明玉不躲不避,亦没有半分犹疑,声音比那月色更加寂寞:“可是殿下不爱妾身。”
“爱又如何,不爱又如何?”他的眸中闪出一点幽光,似萤火虫在夜里竭尽全力的星芒,“明玉,告诉本王,你愿意同本王在一处吗?”
温润如羊脂玉般的面容上,却是格外复杂而冷寂的神色,像漆黑夜空里燃尽的一束烟花,绚烂过后,便是无尽的寂寞与寥落。
广平宫内,红烛灼灼,映得满室滟滟生光,地龙将寝殿烘得温暖而干燥,依兰香晃出一阵春情的意味。
“明玉,你甘心为本王所用?”他的好嗓子比洛阳城里最好的女儿红更加醇厚,唇齿辗转与她的耳畔,轻声相问。
“妾身是殿下的人,心和身子,自然都是殿下的。”一袭紫衣衬得那女子明媚妖娆,眸中宛如点水,潋滟生光。“只是不知道,殿下是不是舍不得那位娇俏可人的小公主呢?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果真是天上的仙子也比不过的绝色。”
女子的声音如浅吟低唱,摄人心魄。他原以为她是刚强的女子,不想也有这般婉转承恩的模样,格外娇羞动人,明艳妩媚。
拓跋轩眼中幽深,如星火光芒,伸手将那娇艳的女子搂入怀中,倾身吻了上去。
红烛帐暖里,一袭紫衫零落在地,宽大的玄袍倾覆其上,那肌肤欺霜赛雪,拓跋轩声音低醇,在她耳畔沉声道:“何以本王觉得你如此熟悉?”
明玉的娇喘声细而孱弱:“若妾身说……妾身与殿下有前世之缘,殿下可信?”
“你莫不是个妖精?”他吻着她的耳畔,那低醇的声音此刻听来并不真切,如天际飘来的渺渺之音,却霎时入人心脾。
“妾身即便是妖,也甘心死在殿下的手中。”明玉千娇百媚地倚在他怀中,没了从前那份刚烈清气,竟然像一个风情万种的美人,比起那刚过及笄之年的小小公主,显得更加成熟韵致,美艳不可方物。
红烛帐暖里,一夜温暖如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