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是白茫茫的烟云弥漫而起,隐隐听得虫鸣鸟语之声,山峦叠嶂,仍是雷泽旧景。
静窈虽长于雷泽,却从未来过这追忆之境,亦从未被告知这追忆之境该是如何,此刻方明白,所谓梦回望月,望的便是心中之月。
有黄钟大吕之声自天际袅袅而来,梵音阵阵里,她眼睁睁见着自己的身子变得透明而单薄。
疾风教她睁不开双眸,隐隐有温热的泪意缠绵眸中。良久,她觉得自己轻得像一阵烟,终于睁开眼见得自己似透明的魂魄一般,游离于山涧谷底。
她不知是自己离了魂魄,或是失了躯体。
只知眼前所幻之境,是她曾经去过之处。眼前所见之人,是她今生心系万载之人。
一十七天御宗之里,经纶书声,学子满堂。
那玄袍的身影格外明晰,端坐于檀木椅上,九霄昆仑扇搁在一旁。他白皙的手执着一管狼毫,脊背修直,一笔一划,书得格外认真。
他前方不远处,坐着一个容貌清丽的少女,着青云衣白霓裳。那少女望着不过舞夕年华,一看便是个天真活泼的性子,比那玄袍的神族少君显得更加年轻娇俏,趁着明渊师傅一个转身的功夫,便将功课簿抛了过去。
簿上墨迹并未全部干透,便溅得那玄袍少年干净清秀的面庞上几点斑驳。
青衣少女霎时便有些慌乱,忙去摸摸袍袖,又探探衣襟,却惊觉自己从来不带帕子。
“辰哥哥,对不住啊。”她吐了一回舌头,却见那玄袍的少年无奈地轻笑起来,目色中满是柔和。他打了九霄昆仑扇掩面,又化了条帕子拭去面上几点墨色。
那素来深沉的眼眸似青丘寒潭般,却无半点薄责之意,传音入密与那少女:“你又调皮了,仔细明渊师傅再责罚你。”
后头一个白衣白扇的少年神君“哗啦”一声打了折扇,扇面上青光渐起。是笔墨山水面,绘秋水人家图,却掩不住他的倾世容光,俊秀潇洒。
“啧啧,现在的年轻人,光天化日之下,”俊秀的少年神君咳了两声:“天天打情骂俏。”
青衣神女反应奇快,闷哼了一声,随手又掷了案上未干的墨条过去。白衫神君忙展开秋水扇一挡,只见那墨迹流连于雪白扇面上,顷刻间便被他用术法褪去。
灰绸衫子的少年仙君生得俊秀斯文,一脸忧心望着眼前玩闹的金兰兄妹:“别闹了,明渊师傅要听见了。”
白衫的神君到底年少,哪里忍得住满心顽性,手中持着的秋水扇略一翻转,又一只紫毫朝那青衣少女飞了过去。
青衣少女却不甘示弱,轻轻一撇头,躲过了飞来的一杆紫毫。
那赤金袍子的少年坐在青衣少女身旁,望着格外英武,原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但此刻他那英武的面容却因躲闪不及而被紫毫上的朱砂染得赤红。
众位学生一见之下,便纷纷哄笑起来。
“云风,静窈——”明渊上神立在那八仙红木案前,虽是背对诸位学生而立,却瞧得一清二楚,“你们二人给为师去后头罚站。”
“是,明渊师傅。”学堂里的静窈极不情愿地起身,又回头横了云风一眼。
可没有人看得见槅门外的静窈。
她像是幽冥司外徘徊的无主孤魂,将将迈进学堂里,便肆无忌惮地涕泪横流。
泪水模糊了眼前的景象,待她以广袖拭去泪痕,才发现眼前景象已然转了一番。
那一日她得了重病,可萧然师傅甚是严格,便只让她独自一人回昭阳宫休息。
静窈环视四周,她那三位金兰义兄,一位下界征讨比翼鸟族,一位去了西荒协助魔君钦定法条,还有一位被西王母夤夜召回了灵山。
她无奈地摇摇头,苍凉的目色掠过那玄袍白扇的身影,却见他兀自坐着,岿然不动。
彼时她尚且年幼,几欲泪下,那锋利的指甲却死死嵌入了掌心柔软的肌肤,生生迫自己不得哭。
翊文仙君却看不下去了,起身执礼道:“回萧然师傅,学生翊文,自请护送静窈仙姬回宫。”
诸位学生不明所以,两三万岁的少年神君神女们,八卦之心犹甚,皆再度哄闹起来。
她若幽魂般立在那槅门处,清楚地看见了白辰放在桌下那只执着昆仑扇的手,捏得咯咯作响。
她只是冷漠一笑。
九重天的宫道悠长而宽阔,一眼永远望不见头。
翊文自小生得瘦弱单薄,却不住地哄她:“不要怕,师父带你去老君府邸上。”
那时她才两万来岁的年纪,不过是个青裳白裙的小丫头,却格外懂事,撑着滚烫的身子,哑着嗓子轻声哄道:“没事,师父,我自己走。”
翊文仙君心疼得紧,在她跟前蹲下来,牵着她的手不停道:“师父背得动,放心,师父背得动。”
她趴在翊文的肩背上,他生得瘦骨嶙峋,硌得她生疼,但那疼却不是肌肤之痛,仿佛是从心底凌迟而来的刻骨刀剐。
她终于将脸埋在他的肩上哭了起来。翊文那日穿着灰绸衫子,被她的泪一染,霎时变成了玄色,令她蓦然想起那玄衣白扇的神族少君来。
到了太上老君的兜率宫外,恰巧见着擎宇同云风得了消息匆匆赶回来,她病得太重,昏昏沉沉,意识全无,只记得擎宇无奈又怜惜的一句:“丫头,我抱你走。”
那时他们不过以为她是雷夏泽普普通通的一名小仙姬,擎宇君贵为天族五殿下,此言一出,却教随侍的仙君皆唬了一跳。
擎宇却不管不顾,抱起她便朝着兜率宫里头冲了进去,又让云风亲自去找司药仙君。
她躺在兜率宫内的白玉榻上,只觉得累极,却不知多情转是薄情累。只是无知,只是自欺欺人。
茫茫的雾气起了,她已有些怔怔出神。
眼前所化之境,乃是一十五天的灵池温泉。
她记得此处,那时她不过三万来岁的年纪。曾几何时,她因熟睡而落水,溺在那汪泉中,意识全无,幸而擎宇救起了她。
赤色大氅披一方苍石之上,方天画戟搁在近处,氤氲的热气中,只见得一条黑龙游走。
灰绸衫子的小仙君生得瘦弱修长,手边一叠曲谱晾在苍石之上,被青苔染成了浅薄靛色。
菩提树畔,年轻的神族少君玄衣齐整,执着银光冷冽的一把法器,目光似夜里微凉的夜色,却不知眼风往何处去。
一袭湖蓝绸衫的少年神君虽算不上如何俊俏,但容色干净温和,眉宇间略带忧愁,犹有高华之气。
那蓝衫的少年神君握着酒杯,正与霜色衣裳的少女痛饮开怀,对酌半晌,山花尽开。霜衣的仙姬容色秀美,柳叶眉细,鼻梁直挺,笑意盎然。
正是昔年的的醉墨神君与玲珑仙姬。
另有一个眉目如画的少年神君,一袭白衣,襟处半敞,正望着云海翻涌。那倾世容光,却是泼墨山水画般洒脱恣意。
静窈便那样怔怔地看着,就着温泉池畔的一方苍石坐下,透明的柔荑伸进那方池水,只觉格外温暖。
那泪意还未散去,她便注意到了那个静睡在池畔的青衣少女,年轻的神族少君正仔细将一件玄色大氅披在她的身上。她睡卧青苔,百花拂身,唇角藏着一星半点笑意,仿佛这世间山花烂漫,独她拥得春色满怀。
玄衣的少年目色轻柔似初雪,微微落在她熟睡的容颜上,顷刻间,便似云海散去。
偌大的湖面似镜一般,倒映出世间众生万象。
她终于幡然醒悟,这追忆之境,并非是仅仅予她缅怀过去所用。
静窈走入那水中,一步一步,朝着那熟睡的少女走去。
她的动作似春水梨花般轻柔,“哗啦”一声,众人还未回过神来,便见得水花似溅。
玄衣的少年最先发现青衣少女失了踪迹,九霄昆仑扇被随意弃在那池畔,他纵身跃入池中,方听得几阵此起彼伏的惊呼。
她的青衣似流云荡漾,柔柔铺开在清泉之中。透明的魂魄低头瞧着那素面倾城的容颜。
涌动而来的泉水令人视物不清。静窈闭着眼,却忽然伸出手拥抱了她,拥住了当年的自己,那个青衣白裳,天真烂漫的小小神女。
刹那间,有一只温热的手握住了她的掌心。
她才惊异地发现,她早已嵌进了那具娇躯里。
双目微睁之间,他的臂即刻揽上她的肩头,环过她单薄的青衣,玄色衣裳之下,有流火似的血色散开。
她仍闭着双目,却惊觉他微凉的唇覆上了她的唇,渡了一口气与她。有炎热的气泽弥漫在侧,不过一瞬,他略显灼热的身子便离了她的青裳。
静窈的唇微微翕动,有无边的诧异弥漫上心头,清流池水里,她略略睁开双眸,只见那远去的玄衫身影下,散开的九尾如旭日般灼灼。
她还来不及惊诧,便见擎宇化了真身朝她游来。威风凛凛的黑龙护着她的青蛇原身,游走在水里,少顷,便拥着她跃然而出。
既离泉池,不过片刻,擎宇与静窈便已双双化回人形。
她被人放在那方苍石上,双眸微微睁开。她莞尔一笑,眸中却有晶莹泪光:“我不过是在同你们捉迷藏罢了。”
“白辰呢?”玲珑直起身子来,杏眼圆睁,“白辰哪去了?”
“他一个男儿,出不了事的。”云风扶着静窈起身,替她拍了拍裙上尘土,“呛水了罢?哥哥带你去老君府上讨点药。”
醉墨亦有些忧心:“当真不管白辰了吗?”
他言谈间,袍袖不慎落入池中,雾气蒸腾之间,火凤凰周身涅槃之光逐渐显现。
翊文便道:”走罢,他生性稳重内敛,定是不愿我们见着他复了原身的模样。“
她被云风扶着离开,仍是黛眉浅颦,回首望了那池水一眼。
醉墨已然取笑她道:”好了,别恋恋不舍了,你若想看九尾白狐,改日我们带你去青丘便是。“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静窈不由发哂,当年众人皆以为她与白辰天生一对,来日便是要喜结连理的。
醉墨说得不假,青丘皇族,皆为白狐,天生九尾,仙力绝伦。
可她不曾想过,他那般出类拔萃,原来当真并非寻常的青丘九尾白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