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窈终于彻彻底底落入那所谓的追忆之境了。
她似昔人,亦是昔人。
静窈虽成了旧日的静窈,然眼前那追忆幻境之景,乃至自己一言一举,却半点由不得她选。她不过是依附在躯壳上的无主孤魂,只得看着往昔烟云岁月一一浮过眼前,却束手无策,无能为力。
是以她眼睁睁看着至亲之人,一一如梦幻泡影般散去,却抓不住,握不着。
昔年的云风神君,昔年的醉墨神君,皆不外如是。
转眼之间,又是人世凡间。
静窈已分不清自己的魂魄与躯体,究竟哪一个在受自己掌控。
她忽然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件事情。当年辉耀帝君曾向她解释这追忆之境何以成为禁地,便是因心诚之人入追忆之境寻求回忆,可得心中所想所求。
可若是心不诚,或有杂念,便会葬身在这追忆谷底,永世不得回归本体。
故而伏羲大帝将此山岚圈为境地,非时任帝君许肯,雷夏泽子民轻易不可私自入内,否则便会被赶出这雷泽之国的地界。
静窈本就是雷泽女帝,不需旁人许可便可入这山谷之中。她亦心知,她自是来追寻当年有关白辰的蛛丝马迹。可不知为何,却无端端地忆起了那不该想的人。
可叹她自以为登临了这雷泽女帝之位,已然可将心底万般杂念抛去。却不成想,回忆之里,心头至深,仍有一个人,让她无法忘却。
临安河畔的榕树格外高大,虽不如青丘之国那仙乡巨树,在凡世间,却也算得上百年一见了。
昔年,静窈便是一袭白衣的书生模样,黑瀑似的发以青帛带束起。
其实青阳甫见她的第一面,望着她垂首读着《九歌》的模样,便心知她是女儿家。
且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她那般面善。
是以他第一次那般主动相问一个女子:“你喜欢读《九歌》?”
不过一眼之间,便已目成心许。
静窈却不知,一向以为青阳只拿她当兄弟处之。直到那日她贪顽,去爬夫子在学堂后头栽的橘子树。
她脚下一滑,便从那枝头上摔了下来。
静窈何等机灵,当即便欲化个小仙障护体,可即刻便想起这乃是在凡间,当着树下几位凡人同窗的面,静窈只得收了术法,打算硬生生摔上一遭。
谁知青阳却早有防备,在树下将她稳稳当当地接着,却因她坠落时用力过猛,而双双摔倒在地。
静窈将将起身时,才发现青阳一只手不偏不倚,挨在了不该挨的地方。
她唬了一跳,一把推开了青阳。但青阳许是个反应稍稍有些迟钝且未开化的少年,当下的反应只是着紧她的伤势:“你可摔伤了哪里?”
“没有没有。”静窈将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心里扑通乱跳,又是欢喜,又是哀愁。
愁的是方才被青阳吃了一回无心的豆腐,喜的是他终于知晓了她是女儿之身,同临安书塾里那一班毛毛躁躁的小伙子不同。
他同她的昔年旧情,便在临安河畔,随着光阴日月,日渐深厚。
直到那一日,青阳终于换下一身白衣,执着她的手笑道:“你我今日,结为夫妻。”
“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我没什么族姓,不过日后,便姓柳了。”
她怔怔地看着夕阳下那张熟悉的面孔,却忽然觉得有些疑惑。
藏主曾言,天命所批,她一声多犯桃花,情路坎坷。与青丘王君是情深缘浅,与西海殿下是注定陌路,唯有与大荒帝君……
心头仿佛千刀万剐般,她凝着夕阳下那清俊的容颜,逐渐与那白衣的君子化为一般模样。
不,不会是他,怎会是他?
可他既与她情深缘浅,又怎能结为夫妇?他若与她缘定三生,又缘何同心而离居?
静窈只觉得头痛欲裂,百思不解。她不过一瞬间的怔忡,眼前的雾气便再度弥漫,有清风自竹林之中拂过。
那场景太过熟悉。
静窈只觉得心口一痛,已然呼喊起来:“不——”
可那一声呼唤却淹没在了胸腔里。潇湘竹叶纷落翩飞,林中的一双璧人,仍是携手同行,谁也听不见那声撕心裂肺的叫喊。
青阳与静窈携手走着,落叶泛黄,连绵未绝,踩在足下绵软无声,只听得见清风依依,同此起彼伏的欢声笑语。
林中马匹嘶吼之声愈发掠近,静窈仍是怒吼着:“青阳,快走——”
可刹那间,便有无数的刀光剑影落了下来,尽数砍在青阳赤色的喜服上。
他将她紧紧拥在怀里,死死护在自己身下,有无边的血色漫延开来,他一口鲜血呕在了她的嫁衣上。
“青阳——”静窈使劲全力,终于挣破了那具躯壳。
她低头望了一回自己的指尖,有青光一点,翩跹流连。她终于完完全全落入了追忆之境,化作回忆中人。
怀中的温热正在一点一滴流失,分明是九万余岁坐拥天下的女帝之尊,却仍似彼时尚且年少轻狂的九天神女。
她仿佛入了魔般,顷刻间化出葬月剑,将那群马匪杀得精光。
漫天漫地皆是血色,她漆黑的眸子泛着泪和血,碧青色的蛇尾将他护在当中。
他的眼眸逐渐黯淡下去,却因见着她此刻的真容而倏然回光:“今生无缘,来生……”
她滚烫的泪滴落在他清俊的面颊上,同他的血与泪,凝在一处。
原来,原来她自始至终,皆是无怨无悔。
甘为他犯尽天规,甘为他受过天雷。
弥漫而来的雾气使她泪痕满面,眼前的景象却不再更替。静窈只觉五脏六腑被撕裂开来,竟比当初受了轩辕剑伤更加苦痛。
少蒹神君立在那崖上,已然等候了半日不止。他终于察觉了些不对劲,却因不曾来过此地而手足无措。
他分心不过片刻,因而未曾察觉过有炎气逼近。
十炎莲花刹那盛开,有龙吟之声响彻云霄,星星火芒直朝着少蒹涌来。
少蒹神君心下一惊,当即果决地祭出法器雪华月胧锏。
他虽不知清衡帝君意欲何为,但只凭他十万年的修为,哪里是那掌苍灵业火的三界帝君的对手。他亦心知今日凶多吉少,却不愿丢了神族的颜面,故而仍是负隅顽抗。
谁知那火芒却只似星星之火,被雪华月胧锏化出的巨浪顷刻瓦解,火光灼灼之处,化为细雨潺潺,淋落万丈深渊。
少蒹神君一愣,天地间却没了赤龙神尊的踪影。
“静儿,静儿——”少蒹俯视着那万丈深渊,不知几何,云雾原是翻涌愈盛,此刻却被那雨丝浇得渐渐散去。
少蒹终于恍然大悟,以雪华月胧锏指天而起。
霎时云过,不知何处下起微凉的雨,逐渐淋漓滂沱。
他乃掌管凡界亿万川流之王,号河川主,于仙界地引水雨灵力,原算不得违背天道。
果然,少蒹神君施云布雨不过一盏茶时分,便将浓雾驱散,那追忆之境被乍然打破。远山伫碧,有青光去急,从那深渊卷来。碧波仙绫护着静窈,从山岚谷底渐渐升起。
淋漓的大雨冲刷着她一袭白衣,凉透了她的心间,似是浮生若冰,将她的肺腑冻结了一般。
是少蒹的呼声将她的神思唤了回来。
可少蒹却从未见过她般这失魂落魄的模样。
“少蒹?”她一双眸子格外迷离,似雨后桃花般泛红。她勉力支撑着惨淡一笑,却觉得胸口有气血翻涌,“哗”地一声,一口鲜血便吐了出来。
雪色的衣襟被血染污,静窈霎时昏倒在那无底崖旁。
少蒹眼见着他二人擅闯雷泽禁地,显然是闯了弥天大祸,吓得抱着静窈便往远山殿奔去。
自辉耀帝君与撷兰帝后云游而去,他座下的七位神君行事愈发没规矩。
炎炜神君恰巧与椅桐神君在殿中切磋牌技,打得昏天黑地,不问窗外之事,见得少蒹抱了浑身血污的静窈风风火火闯了进来,炎炜神君先是一愣,方猝然起身,惊道:“少蒹神君,出了何事?”
少蒹将怀中静窈交与椅桐神君,方气喘吁吁道:“女帝服过小神炼就的思忆丹,又去了追忆之境……”
椅桐神君垂首望了一眼面色仍是苍白的静窈,低声斥了一句:“这死丫头!”
静窈悠悠醒来,抬眼瞥了一回她三哥哥,轻声细语道:“我还没死透呢。”
椅桐一把将她扔下,紧抓着她两肩追问道:“你疯了?那追忆之境寻常人都无法承受,你竟敢吃过什么思忆丹再去那幻境?”
静窈咳喘未定,断断续续道:“三哥哥……我没死在追忆之境里,也被你给晃死过去了。”
炎炜神君亦有些后怕,不住地训斥她道:“你真是不要命了,追忆之境那种地方,便是师父,等闲也不敢乱去。你当伏羲与女娲先祖设下那禁地,是摆着好看的吗?”
静窈却擦了擦唇边血迹,一副大无畏的模样:“时至今日,事已至此,难道几位兄长仍觉得这世上有何事,是静儿不能承受的吗?”
一句话说得殿中三人相顾无言,静窈却摇摇头道:“烦劳二位哥哥替我好好招待少蒹,静儿要回冰窟去养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