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罗眼见着静窈与云风再会,心下亦是欢喜,此前未敢惊扰他二人叙情,此刻却赶忙将那仙障解了,拱手行礼道:“娘娘与云风神君既然重逢,臣下便先回北荒去,与帝君和诸位将军会和。”
“伽罗,多谢你。”她抬手行礼,却是妖族女子一惯的仪态,“烦你替我将这画卷亲自送去北荒与他。”
绵白熟宣轻轻展开,白衣青年手执酒盏,身姿朗朗,如玉堕尘埃,而不染浊。娑罗花落之处,拂满男子素白的衣袂,腰间的青笛。
亦是南荒鸟语花香之境,可惜斯人不在,唯眼前人长身而立,风姿高华。
“帝君与娘娘,实是心有灵犀。”伽罗双手接过那幅画卷,郑重拜倒:“望娘娘珍重自身。”
静窈颔首,一颦一笑间,青衣翩飞,仍是当年榣山初见的模样:“伽罗,你也保重。”
火麒麟乘风离去,云风却仍是一脸不明所以的模样:“不过三百年不见,为兄便有些看不明白了,你同清衡这两口子,近来唱的却是哪一出?”
静窈深深凝了云风一眼,忽然浮起一点笑意:“鹬蚌相争,何人得利?”
云风清眉朗目,略微一皱,静窈已然道:“九重天与雷泽之国暂且是回不去了,风哥哥便随我暂且在这榣山将就一晚。明日怕是这天地之间,要掀起血雨腥风,惊涛骇浪了。”
月冥宫里,清衡帝君自伽罗将军手中接过两幅画卷,垂首凝视了片刻,那俊朗的面上,忽然浮现出似玉般的温润笑意。
他的十指修长,骨节分明,所过处带起阵阵炎光,仿若火莲刹那盛放。
两幅画卷逐渐合为一处,凉亭外细雨潺潺,雨晴花开,庭中鹣鲽鸳鸯,人影成双。
白衣青年右手抚着腰间青笛,左手拥着怀中的青衣少女,眉眼微垂,含笑凝睇这眼前倾国疏色的容颜。看她笑意盎然,举盏而起,看她明眸百转,态生两靥。
迟日江山丽,把酒共东风。仿佛那万里河山共画,都抵不过眸中人莞尔一笑。
夜色潺潺,云风已是累极,早已在芳华殿安置下来。
朝暮殿,静窈已有三百年未曾踏足过。
可那殿中一切如旧,青玉案上是她的歙墨紫毫,玉山水丞,博古架上是她的古籍诗册,潋滟明珠。
便连那床榻上,亦是她素日最喜的赤色鸳鸯锦被。
凡人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那日清衡揽着她在殿后赏月,吻着她的颊,轻声告诉她朝暮殿的由来。
旧地重游,月色如水,她自然没了倦意,索性披衣起身,去另一个回忆之地看看。
流云殿里所化乃南荒之景,终日旖旎风光,月色清寒。
殿中立着一个紫衣清瘦的身影。
“苍玉将军。”静窈轻声唤道。
修长的身影猛然一震,忙转过身来。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眼前佳人柳眉杏眼,似芝兰玉树,堪堪正是羽山将军苍玉。
“娘娘怎知道我在这里?”苍玉凝着眼前人清丽的面容。但见她褪去白裳,一袭青衣窈窕,黑发如瀑般委落腰际,心下便有了些疑虑。
“你戍守南荒羽山,如今开战在即,必然许久不曾回过南荒。我想这流云殿所化乃南荒境地,料定你今晚会来这里。”静窈瞧着苍玉紧皱的秀眉,忽地莞尔:“我胡说的,不过是思念这南荒之景,过来随意一瞧,却不成想遇上了苍玉将军你。”
她虽是一副顽笑口吻,却着实叫苍玉心间紧了又紧。
因苍玉不曾开口,静窈便又道:“我原以为这流云殿早已经荒废了。”
苍玉当即失声道:“怎么会?帝君心系娘娘万载,这流云殿自然会为娘娘保留,直至帝君羽化而去。”
南荒的清风鼓荡起她腰间的碧波与黑缎似的发,一如她的声音般清明:“是吗?那他也算得上长情了。”
云停风就,苍玉回首凝着殿中月光,伸手接了一朵飘零的娑罗花:“其实臣下很羡慕娘娘。这流云殿帝君下了禁术,寻常人不得入内。可苍玉贪看南荒的景色,偶尔便会偷偷来望上一眼。”
“若是帝君知道了,想必会很生气罢。”她长叹了一声,“其实,帝君本不是一个温柔的人,不过是在遇见娘娘之后……”
“毕竟这流云殿内所化之境,只有娘娘一人能看。”
娑罗花如白鹤的羽,浮起落下,游荡在静窈的身侧。
她敛了笑意,轻声道:“恕我直言,你想看的不是南荒之境,是身在南荒的人罢?”
苍玉猛地回头,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云飞风起,晃落大片大片雪白的娑罗花。静窈抬眼瞧着漫天月光,便露出了鲜有的惆怅神色,宛若一朵半开的青莲,寂寥而失神:“你还记得么?我曾经告诉过你,我年少无知时,也曾喜欢过一个人。”
她雨过天青色的裙裾拂过光洁的卵石,行过之处,雪松气息凛冽。
“那时候,我同你现在的模样很相像。”
“娘娘——”苍玉心底不住发颤,想喝止静窈。
静窈却行至那亭中坐下,在那月色下浅笑起来,目色中却满是凉意:“以前我和你一样,也不顾一切地爱过他。可惜很久以后我才发现,那个人,委实不值得我付出一颗真心。”
苍玉的柳叶眉紧紧簇起,却没说话。
“那么苍玉将军爱的人呢?他值得你为他付出一切吗?”静窈清寒的目色流连于她的眉目间,凝视着她一双亮烈的凤眼。
苍玉额角已有冷汗渗出,口中却果决道:“帝后娘娘恕罪,臣下不知娘娘所谓何意。”
静窈敛衣而坐,一派端庄典雅,含笑望着她:“凡间熙朝,明玉姑娘。”
简简单单八个字,却教坐镇羽山六万载的苍玉将军惊得冷汗涔涔。
她周身的气力仿佛失尽了一般,颓然地倚在身后的娑罗树上:“娘娘……如何知道?”
静窈的目色里漾起一点柔和:“因当年我心有所属,不曾喝下那碗忘川水。”
“当年你情有惟牵,为了青丘白辰下凡历劫。无怪我事后总觉得当年那紫衣女子甚是熟悉,却因你化了寻常凡人的相貌而不曾识破。直到我回归仙体,一日与我两位义兄闲谈时,曾听他们提及曾在熙朝见过大荒的羽山将军,我才敢确信,你便是当年的明玉。”
静窈话音甫落,已然摊开左手,掌心处静静伏着几颗晶莹珍珠。
“鲛人对月泣珠。若非我在剑室的角落捡到这几颗鲛珠,我确实不会想到,堂堂南荒的羽山将军,竟然会倾慕青丘王君白辰,还甘愿为他犯下这滔天大祸来。”
她的话语中不带任何情感,极是平静宁和,手中动作却是凌厉,将那鲛珠重重掷在苍玉绛色的袍角上。
晶莹圆润的珍珠滚落一地,四散开来,那皆是鲛人的眼泪所化,颗颗为情。
苍玉便有些失态:“白辰君——明明是我先遇见他,为何他爱上的人却不是我?”
“苍玉!”静窈终于厉声喝住她,“你可以为情所困,却不该为情一字而自甘堕落,迫害万民苍生!”
静窈步步紧逼,直迫向苍玉秀如兰芝的面容:“四百年前,是你引他入藏剑室,亦是你教他如何带走轩辕。”
美若芝兰的秀面愈渐苍白。
“苍玉,我曾经年少无知时,也如你一般,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殊不知那人于我们,便一直是天际的星星,只需闪闪发亮便可。不属于你的东西,你若强行将它握在手里,只会招来横祸。”
静窈话音未落,苍玉已是潸然泪下。
“你恐怕不知道罢?那日魔君离安在南荒寻到你时,青丘那位王君派来的刺客正要对你下手。”
“不……娘娘,你错了。”绛紫色的箭袖抹去颊边泪水,苍玉却渐渐镇静下来。
静窈不明所以:“什么?”
”青丘那位王君,心狠手辣不错,阴鸷城府也不假。可他心里……“苍玉笑了起来,面上却有泪珠淌下,“他心里,有装着的白月光,却永远都不可即了。”
她凄绝的目光凌厉地刮过静窈的面上。
芙蓉秀脸,远山黛眉,桃花明眸……神族一等一的绝色女子,果然令身为美人的苍玉亦倍感汗颜。
“哈哈——”苍玉恣意地笑了起来,同从前那般谨小慎微的羽山将军截然不同。
她仿佛从没有这般做过自己,能够笑得这般开怀:“报应,都是报应——”
“帝君于我有知遇之恩,娘娘与我有知己之情。苍玉却被情爱迷了心智,苍玉有愧于帝君帝后,有愧于天下苍生。”
她手上动作极快,注入了灵力的紫冥剑划过脖颈,温热的鲜血似空中绽放的梅花。
“苍玉——”静窈忍不住惊呼出来,一把接住她坠落的身子,一同倒在了地上。
她慌忙伸手去按苍玉脖子上的伤口,却有源源不断的鲜血涌出来。
静窈的泪滴在苍玉的面颊上,听得她虚弱道:“娘娘……静……窈,对不起。“
“事到如今,你还肯……为苍玉之死落泪,苍玉……”
静窈搂着苍玉的手愈发紧了,高声道:“你别说话,我带你回九重天,司药一定有办法救你——还有少蒹,少蒹的医术很好……”
“静窈……”苍玉极力摇了摇头,道:“去……去阻止他,只有你……能……”
那是她第一次这般唤她的名字,却恐也是最后一次了。
苍玉的头轻轻垂落在静窈的臂弯里,再没了半点声息。偌大一颗珍珠从她的眼角滑落,落在了静窈的掌心之中,犹带着她临行前的温度。
“苍玉,苍玉——”
静窈搂着她尚且温热的尸身,难掩内心悲痛。那鲛珠原是温润,此刻硌在掌心,却留下了深深的红痕。
有娑罗花落在苍玉绛色的袍袖上,像是她百年来簪的白花一般摇曳。静窈只一瞬间的怔忡,当即便化出了伏羲琴来,将苍玉的仙身封入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