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华宫内,擎宇君由仙娥侍奉着披上了玄金色战袍,那是前任天帝遗下的金麟墨影,唯有九天战神之尊,可披此甲上阵。
殿中幽影重叠,有玉玦玲珑之声,泠泠作响,和着女子清冷空灵的声音:“擎宇。”
素白的广袖似玉蝶翩飞,擎宇君望着跟前娇小孱弱的少女,不由温和一笑。
从来是这副明眸百转,灵气悠扬的模样。即便四方造劫,日月错行,她不过小小女子,却总有安如泰山之感,能令诸人心安不已。
“静儿,明日便要同大荒开战了。”擎宇随手将那战袍卸了,搭在一旁的楠木架子上。
静窈起身替他抚了抚那大氅上的褶皱,柔声道:“擎宇哥哥,我已经没了醉墨哥哥,没了云风哥哥。静儿不能再失去你了。”
擎宇忽然有些不悦:“你担心我不是清衡帝君的对手?”
静窈摇摇头,带动鬓边白簪花轻微一颤。擎宇只望了一眼,便乍然想起三百年前故去的那位白衣少年。
拳头狠狠砸在一旁的楠木书架上,擎宇低声怒吼道:“云风……明日我就为你报仇雪恨!”
静窈的声音在空旷的安华宫里显得格外清凌:“你们都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我谁也不愿意失去。”
那声音忽地低软下去,仿佛二月里的溪水蜿蜒流过:“可他也是。”
“事到如今,你还这般护着他?”擎宇察觉她话中之人乃是清衡,终于有些怒意,口吻便略略有些凌厉。
静窈无奈道:“擎宇哥哥,你不相信我吗?”
“你我数万年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怎会不信你,只是——”擎宇叹了口气,又问她:“我实在无法相信那位清衡帝君。”
“无妨,即便这全天下的人都不信他,我也会如当年所启的誓言一般,永远相信他。”
少女高洁似雪的眉目愈发宁和,冰肌玉骨,黑眸清寒。
擎宇凝着她清丽无俦的面容,重重地叹了一声:“静儿,你让我很失望。可你永远是我的妹妹,我永远都会信你,永远都会保护你。”
静窈重重地一咬唇,牡丹红麂的温润染了细白的贝齿。她终于止不住潸然泪下,却倔强道:“那便是了,我同清衡夫妻万载,我亦信他。擎宇哥哥,这一回你便看在我的份上,相信他一次,也是相信我一次。”
擎宇浓眉一皱,不发一言,转身离去。
静窈垂首无言,忽然见得安华宫的槅门被疾风之势迅速掩上,她忙冲到那菱花窗扇旁,却眼睁睁见着擎宇化出了疾风结界,将整个安华宫罩在里头。
天族的战神擎宇君手持方天画戟,雄姿英发,望着殿内那个从来不让他省心的义妹,摆出了一副兄长应有的姿态:“长兄如父,这便是大哥保护你的方式。明日北荒澭水一战……你同玲珑,好生待在我九重天做客便是。”
“擎宇,你放我出去!”她气急败坏,眼见着一身玄金袍子的擎宇头也不回地离开,终于忍不住对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四国兵符皆在我雷夏泽,你别是个傻子吧!”
其实这区区疾风结界,早在百年之前便已困不住她。这三百年来静窈勤勉修行,便是由辉耀帝君亲设下的九洲清雷,也能被她顷刻间瓦解。
但静窈今日仍是气得将安华殿里能砸的杯盏瓷器,皆摔了个精光,才解了疾风结界离去。
霜色披帛在雷夏泽的朦胧雾气中掠起,翠羽青鸾将将曳地,今峰崖上的七位神君便远远见着了静窈的身影。
“大哥哥,明日你领精兵十万,替我出战澭水。”她容色如雪,风姿高华,立在那无涯荒野上,有睥睨苍生之姿,“我答应你们,天族与大荒开战之前,我定会及时赶至澭水为几位兄长助阵。”
几位神君格外不解,纷纷问道:“静儿,你这是要去作甚?”
“三百年来,我义兄云风神君的仙体不知踪影,遍寻不得。但我总觉得,他一定在榣山之中。而今大荒三族与我神族开战在即,诸位将军皆已赴北荒玄冥神宫,榣山神宫必然松懈。”她故意隐去清衡所言,不欲七位神君因知晓她与清衡私会而多虑,“今日我无论如何,都要去榣山神宫将云风的仙体带回来。”
静窈所料不错,榣山神宫今日果然只剩下了些侍奉洒扫的宫娥。三百年过去,有些面孔,却是静窈也认不出的。
连日来静窈四处奔波,沐风栉雨,眉目间已是略有疲态。
那些宫娥虽也不曾见过她,但见了她这般势气凌人的模样,不仅没拦她,且都呼啦啦跪了下去,行了叩拜大礼道:“奴婢给帝后娘娘请安。”
静窈一个恍惚,仿佛还是一万年五千前的岁月里,她初初嫁到榣山神宫时,便是这样的排场。她心下疑惑,便脱口问道:“本君不曾见过你们,你们如何认得出本君?”
那一众跪着的宫娥面面相觑,为首的一个胆大些,抬头望着她道:“帝君素擅丹青,画出来的娘娘同本尊是半分不差的。”末了又补了一句:“自然,画像乃死物,娘娘本尊果是天上地下第一绝色的面容。”
静窈即刻觉得这丫头能做个宫娥的领班是有些缘由的。
“娘娘——”后头响起一把极沉稳而熟悉的男声。静窈不用回头,便知那是清衡素来最忠心耿耿的狗腿子伽罗。
“伽罗将军又错了称呼了。”静窈淡漠道。
记忆里伽罗一向不善言辞,此刻却颇有几分清衡的无赖做派,狡辩道:“在雷泽之国娘娘是女帝,在榣山神宫,娘娘是我们大荒的帝后。”
静窈懒得与他分辩,即刻化了葬月剑出来,道:“我神族与你妖族开战在即,本君今日来只有一事。伽罗将军识相的便让开,若不识相的,”她掂一掂手中的葬月,“便问一问本君手中这把葬月神剑。”
伽罗拱手道:“臣下不敢与娘娘动手,帝君临行北荒前,曾吩咐臣下守在此处,恭候娘娘。”
榣山神宫的婢女尽数退下,静窈忽然开口问道:“他们说的那幅画像,我可否看一看。”
画像上的六角凉亭之外,春雨潺潺,梨花四落。庭中青衣少女容色莞尔,瑰丽生姿,端着一盏温润的千峰翠色,明眸百转间,笑生两靥,清丽无瑕。
静窈乍然想起,那原是南荒赏花之日她对他说的,山清水秀,雕花陈酿,莫负这荏苒时光。
她面无表情地将画卷递与伽罗,只凌然道:“烦劳伽罗将军带本君去玄光池。”
伽罗躬身行了大荒之礼:“看来娘娘已经知道了。”
湖虽名为玄光,却实是极清澈无澜的一方湖泊。
静窈立在那湖畔,念诀挥袖间,只见碧波万顷,汹涌而起,唯有凉凉一架冰棺腾空而起。
她将将按捺住的狂跳的心,此刻因不见云风踪迹而生了极大的失望。
静窈厉声责问道:“伽罗将军,本君最后问你一次——本君的义兄,九重天司文翰墨的云风神君,现在何处?”
伽罗见那冰棺中空无一人,一时间亦不知如何是好,赶忙辩解道:“云风神君确在玄光池底,被帝君封在玄冰棺中……娘娘……”
玄光池的禁术已然被清衡撤去,池底万年寒冰之气,汹涌而来,寻常妖灵皆不敢靠近那池畔。
静窈却跬步上前,神色雪白而惶急。
伽罗亦跟了上去:“娘娘不可——”
他随侍静窈一万余载,自然格外了解她的脾气秉性。虽素日终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清冷模样,但事涉云风,今日她便不那么理智了。
静窈气得浑身发抖,随手设了个仙障拦着伽罗,拔腿便走。
她凝神静气,正欲跃入那冰冷刺骨的池水中,忽然听得后头一声轻唤。
“那边的小丫头……”
声音那般熟悉,虽气息极弱,仍叫静窈惊得心下一颤。
握着葬月剑的手一松,听得剑器坠地泠泠之声:“风哥哥……”
他望着她清瘦而坚毅的背影,苍白的俊容上渐渐浮现起一点血色,含笑问:“你是打哪儿来的?”
静窈似是不可置信一般,堪堪回过首去。
泪眼朦胧里,只见云风一身宣白长衫,不染尘埃,一如往昔当年,长身而立。只眉目间略略萧索,面色颇有些苍白。
“云风……”她只唤了两个字,便泣不成声,奔过去将他拥着。
已经三百年未曾见过他。
她有多害怕。害怕他早已魂飞魄散,湮灭于这天地之间。深恐于她踏破山河,寻遍天下,怕也只能找回他冰冷的一具仙身。
云风轻轻拥她入怀,阔袍大袖如纷飞的蝶,一只手抚摸上她冰冷的发。他只觉得她抱在自己腰际的手臂格外发紧,紧得却有些发颤。
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一味地狠狠抱着他,却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静窈只觉得自己忍了许久,强咬着牙关不允许自己落过泪,此刻忽然找到了一个怀抱,却无论那人是谁,也能依靠着泪如泉涌。
云风从没见过她这般模样,一时间亦是怆然,怔怔落下泪来,轻声哄着她:“没事了,我已经回来了。”方将她拉开细细瞧了几眼,问道:“这些年可还安好?”
“我不好……没有了你,我同擎宇,同烟罗姐姐,我们都一点也不好。”她松开了云风,仍是含笑含泪,一副小儿女撒娇的情态。
云风接过她手中的秋水扇,忽然问道:“清衡帝君现下在何处?”
“清衡……”已经许久没有人敢在她跟前提起这个名讳。云风这样乍然一唤,静窈忽然觉得心下悲恸,只得生生忍住,倔强道:“我不认识他。”
秋水扇轻轻敲在她光洁的额间:“你失忆了?”
那是经年他惯爱欺负她的动作,这些年过去了,不由叫她眼中一热,极力自持了片刻,
“你那位夫君——唉。”云风叹了口气,“委实是个英雄。我从前总觉得你嫁与他仍是委屈了,现在方觉得你们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回头瞧着静窈,目光里满是疼惜:“傻子。”
“是清衡救了你?”静窈的声音在风里四平八稳的,不见波澜。
“清衡不愧是大荒帝君。他虽尚年青,修为却早臻化境,竟能在玄光池底中辟出一灵虚圣地,又做了口玄冰棺,将我置在里头,安养了三百年。若非如此,我早已魂飞魄散,不得聚泽。”
静窈虽早有预料,但听得云风分明道来,仍是格外宽慰,复又问道:“那么三百年前,云风哥哥可见着是谁伤了你?果真是清衡吗?”
“不是,我虽没看清那人的面容,但那副形容绝不是清衡帝君。在我神识渐失时,反倒记得是清衡帝君手下的伽罗将军将我救走。”虽是三百年前的记忆,但因云风堪堪醒来,往事便如昨日般历历在目:“我只能察觉到,那人周身业火气泽,同清衡帝君确有几分相似。”
静窈浅浅一笑,不发一言。
“三百年不见,你为何学我穿这一袭白裳?”云风含笑望了她半晌,终于恍然大悟道:“你这死没良心的丫头,自然是学你那夫君清衡帝君了。”
静窈却哽咽了:“麻衣如雪,原是为先兄服丧。如今兄长归来,合该换下这一身白衣白裙了。”
“三百年了,我已经等了整整三百年了——”
她话音未落,青云衣已然如流云般幻化,束发的白玉冠被她的仙力震碎,黑发似玄锦般披散风中。
云风惊诧于她这三百年来修为的精进,莫说是长了她三千岁的自己,便是赫赫有名的天界战神擎宇君,也未必能同她一决高下。
静窈的笑意深深,一点狡黠泯在两颊的酒窝中:“明日开战,天族打头的是咱们的义兄擎宇君,妖族打头的是……是我从前那位夫君清衡帝君,你买谁?”
云风长眉紧皱,道:“神族除去擎宇外,还派遣了何处兵将?”
静窈便简洁说:“上神族五方五国,下神族九大仙国,并四海龙族。”她略一踌躇,又道:“昆仑之国的神凤一族扬言要为凤族长公主的夫婿也就是你报仇,亦派遣兵将五万助阵,烟罗姐姐——明日亦会亲赴北荒澭水。”
提及烟罗,云风的目色变得格外柔和而温暖,又问道:“那么大荒妖族呢?”
静窈便更加简洁道:“我不知道。”
云风粲然一笑,他原就生得眉目如画,笑起来直如一幅泼墨山水图,“既然如此,我买大荒清衡帝君一注。静儿,你呢?”
静窈亦浅笑,回道:“我谁也不买,我买的——”她素手一扬,伏羲琴扬扬而出,惊得玄光池中清波万丈,寒气四射:“是那位青丘白辰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