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窈仍秉持着举展的姿势,白衣广袖,明洁如洗:“昆仑之国兵将不逾五万,若让梓桐帝君统领五大神国,怕是难以服众。九重天那位太子殿下擎宇君虽骁勇非常,有战神之名。然说句不偏袒的话,沙场点兵,仍需计谋兵法,擎宇君便略逊一筹了。”
崇霖帝君长叹一声,方开口道:“那么,不知静窈女帝有何高见?”
静窈终于莞尔,领着七位神君祝酒,将那杯中龙井一饮而尽,方开口道:“承蒙崇霖伯父不弃,静窈甘愿自请担此重任。”
崇霖帝君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眸中有难以置信的神色,紧紧盯着眼前的少女。
白衣白裙,容色清丽,望之不过舞夕年华,却有着异于常人的智慧与谋略。
“女帝今日前来,原就是如此打算的罢?”崇霖帝君冷哼一声,终于恍然大悟,将那手中杯盏重重掼在案上,“想不到本君执掌这昊天之国数十万载,今日竟然被一个九万岁的小丫头摆了一道。”
“崇霖伯父过奖了。”静窈抬眼瞧了瞧那老谋深算的狐狸,愈发从容:“其实——静窈方才有一事瞒了崇霖伯父,还望伯父恕罪。”
“上神之族五方五国,云霄、昆仑、雷泽兵符皆在本君手中,而天族虎符乃本君未婚夫婿擎宇君所掌。”
冲霖帝君已然按捺不住,颇有了几分怒意:“那又如何?”
静窈面上的笑意渐渐深沉,“崇霖伯父如此,便是要与天族同其他三国为敌了吗?”
她如此巧笑倩兮,俨然一只狡黠的小狐狸。
“杯酒释兵权。静窈女帝,本君拜服。”崇霖帝君起身,将昊天之国的兵符拍在那案上,方拂袖而去。
秋水扇一指那殿中玉案,黑玉虎符便随那青光落入静窈手中。
明德殿中诸神看得瞠目结舌,过了半晌,方才领悟过来雷泽之国的静窈女帝已然领着七位神君扬长而去,忙半跪行礼道:“臣等恭送静窈女帝。”
翠羽青鸾离了昊天之国,却未往南方飞去,静窈传音入密与她七位兄长,命他们先回雷泽之国待命。
大荒东山,蒹葭苍苍,白露依依。
九天诸国与大荒榣山相距甚远,待翠羽青鸾将将曳地,月色已然淋漓满山麓。
素白的裙裾与袍袖掠过山野间的白露,眼前那方石洞,是她记忆中初次与清衡相见的地方。
洞中石椅上坐着一白衣男子,脊背修长挺直,有着睥睨苍生的傲气。
她有一瞬间的怔忡,仿佛还是万余年前,她自那方巨石上幽幽醒来,眼前人便是这般白衣潇潇,端坐椅上煮酒泼茶。
洞中酒香醇醇,是她素日最喜欢的梨花醉。幽若芬芳,是她经年最熟悉的气味。
“你终于来了。”他温言道,那目色极是悠远,却无半点疏色。
“在昊天之国耽误了片刻,不想大荒帝君如此守信。”她不画而翠的黛眉悠悠扬起,面上是极冷寂的神色,语中略带嘲讽:“此去经年,别来无恙。”
“小丫头。”仍是旧日称呼。他回首在那月色下望了她一眼,清丽出尘的面容,宿昔萦绕心间,挥散不去。
白衣广袖在风中鼓荡,那鬓发旁的白簪花摇曳生姿,唇上的牡丹红麂清冷潋滟。却与他记忆中青衣白裳,不染红妆的少女有些不同。
只是她的眉梢眼角,仍是旧时月色,腰间碧波荡漾,并一只如血的玲珑,滟滟生色。
“不曾想岁月翩跹,竟还能与你同饮这最后一壶酒。”他的手指修长分明,斟了七分梨花酒与她。
洞中仍是清芳依依,是凛冽酒香,是牡丹红麂,亦是远山的木叶清香。
她不动声色地行至桌旁,伸手接过杯盏,却不意恰好触及他的指尖,只觉微生暖意。她不躲不避,只是坦然。
“很久没有人这么唤我了。”她的姿容如玉骨冰肌,清寒动人,忽而自嘲道,“如今也甚少有人敢这般唤我了。”
“如若可以,我想永远这般唤你。只可惜,我们的时间,都不多了。”他饮下一杯梨花酒,兀自道。
静窈随意坐在殿中石椅上,并未瞩目于他,只道:“你我好歹夫妻万载,原该坦诚相待。但有一件事情,从前我一直没能告诉你。如今夫妻早已恩断,但我午夜梦回之时,却仍深感有愧。”
“当年,我不曾饮下那杯忘尘水。”
他修长的手指执着千峰翠色,杯中的清酒泛起一丝涟漪,“你……为何?”
她未饮梨花醉,却坦然道:“忘川之水,可忘爱恨,可忘情仇。彼时我心中爱恨交加,自难相忘。”
他却澹澹而笑,言语中颇有几分自嘲:“我一早便知道你的脾气秉性。果然如此,我还是这般了解你。”
“可如今,若能再来一次,我定会饮下那忘川之水。”她终于看着他的面容,一字一句道:“清衡帝君,喝完这杯,我们都忘了罢。忘了过去,忘了你我姓名,从此相忘江湖。”
她说这话时,眉目间格外清冷。她原就端的冰雪之姿,此刻冷冷道来,愈见势凌风雨,气傲烟霞。
清衡朗朗的眉目间略染风霜,举杯递与她:“我亦不曾想到,当日合卺酒,而今和离饮。”
不过一瞬,已然澹澹而笑:“静儿……静窈女帝,本君敬你。”
静窈接过那杯盏,一饮而尽,方开口正色道:“本君前来,还有一件事,便是希望帝君归还本君义兄云风神君的仙体。”
清衡抬眼望着她,极是平静:“女帝此言何意?”
静窈厉声道:“本君已赴幽冥司,亲查过影生录,云风神君三魂七魄聚泽于大荒,仍尚在人世。这普天之下,能有此等本事,藏起云风仙体又不显露半分的,除去上神族几位帝君与你清衡帝君之外,还有何人?”
他终于坦诚相待,却是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云风神君的仙体一直都养在玄光池底,女帝请自便。”
话音一落,清衡眉心一颤,竟是极力自持的模样。
“你终于肯承认了。”她那般迫向他,只叫人觉得凌厉。
“从前时机未到,不得已对女帝撒了谎。”他的面容无悲无喜,清明的眼睛将她望着。
“果然——果然——”她的眼底有不可遏制的失望与愤怒:“我寻了他三百年!你如何——”
她皎若秋水的明眸中有着极大的怒意与哀痛,却生生迫自己忍住泪意。
“我还记得你曾说过,这一生一世都不会欺我。”静窈惨淡一笑,“原也是,天下男儿皆薄幸,你们男子的誓言,怎做得了数。”
清衡英挺的剑眉狠狠一皱,低声道:“女帝相信也好,不信也罢。除云风神君之事,相许万载,我从未对女帝说过一字半句谎言。”
静窈冷冽的眼里露出一点光芒,顷刻间掩了,又是那副清冷面容:“道不同不相为谋。清衡帝君这番话,本君只当从未听过。”
她不待清衡开口,已然起身道:“时辰不早,本君先行告辞了。”
清衡仍坐在石椅上,并未有所举动。
静窈再度回首,在月色溶溶下瞧了他一眼,冷声道:“清衡,我原以为我这辈子不会再爱一个人,也原以为我这辈子永远不会恨一个人。”
她唤他的名讳时,冰冷中仍隐隐流露出几分温存。
他的十指修长好看,骨节分明,背在身后,紧紧握着腰间的青玉笛。
“可是我爱上了你,也恨透了你。”她的声音如天际清月,寒彻骨髓。
一地梨花堆积,寂寞如斯,仿佛她从来不曾来过一般。
洞中清芳猗猗,是山中杜衡高洁的气息,却隐隐有着远山的木叶清香,乍然卷起一地枯叶堆积。
翠羽青鸾展翅而起,忽有幽幽一阵笛声传来,直如昆山玉碎,不绝如缕。
有清风将泪意吹散,泠泠月色下,她始终是那副清冷模样。
自榣山归来,她仍是未回雷夏泽,反倒一路奔波,夤夜星火,匆匆赶去了九重天。
擎宇君来寻她时,她亦未告诉他四国兵符皆已在掌握之中,只是坦然笑道:“我昨日去了榣山。”
然天族这位太子殿下的反应一向有些迟钝。
于是静窈再度道:“我是去见那位清衡帝君。”
擎宇君一愣,重复她的话道:“你去见了清衡帝君?”
“是。”静窈却是格外坦荡的模样。
“你——”擎宇有些气结,“大荒与我神族开战在即,你去榣山之事,若是入了旁人的耳朵,怕是……”
静窈容色莞尔,并未开口。
擎宇又开始唠唠叨叨起来:“今日众仙谒见父君之前,我见那案上多了一封书信,心觉有异,便私下拆阅,方知有人匿名告知你去大荒私会清衡帝君一事。我只当是诽谤,私下藏起了信笺,谁知道你——你竟然当真去了?”
“笑话,何为私会?本君乃神族之首,亲至大荒榣山与妖族之首下战书,合情合理。”静窈换了一副痞色,吊儿郎当地将擎宇望着:“若是有何人不服,便昭告天下,再来同本君理论便是。”
擎宇君于口舌之争上,向来赢不了他这宝贝义妹,只得存了一肚子闷气,闭口不言。
静窈瞥了他一眼,只觉得今日欺负她这义兄过了头,便温言道:“罢了,这事只有你知我知。既是匿名,便足见那人是见不得光的,你我兄妹心知便好,不必理会。”
擎宇两道浓眉一皱,忽然问道:“听闻你前些日子收留了青丘被赶出来的小仙?”
静窈颔首:“一个名唤琳琅的小姑娘,留在清霄殿里洒扫便是了。”
擎宇的眉头皱得愈发紧了:“青丘白辰贼心不死,你自幼天性纯良,别被旁人诓骗了去。”
静窈心下回荡起当日她师父翊文仙君的一番话。擎宇其人,果然是个大智若愚的人才。
“那丫头素日有我清霄殿中的仙娥看着,出不了什么岔子。再不济,还有我三哥哥呢。”静窈含了一点讥诮,“不过她年纪尚小,有时贪顽,我便送只匹日行千里的比翼鸟与她,由得她出雷泽之国顽去。”
静窈的目色忽然有些迷离:“擎宇哥哥,若是有些事情,我一直不曾告诉过你,将来你知道了,可会怪我?”
擎宇便疑惑道:“与我有关吗?”
静窈不意他会这般回答,不由哑然失笑:“无关。”旋即又道:“也算是有些许关联罢。”
擎宇仿佛是极力思索的模样,沉吟许久,方道:“若是与我无关,自是不会生气的。倘若同我有干系——那便看是何事了。”
静窈一张芙蓉秀面却渐渐苍白起来。
擎宇君忙开口道:“不过以我们的情义,我即便生气了,你随便哄一哄,再做顿好吃的与我,我便消气了。”
静窈撑不住笑了起来,眼中却有些湿润:“好。等来日……来日四海战事一平,我便去安华宫里给你烧饭吃。”
“再唤上师父,玲珑,还有……”她垂首掩去泪意,“擎宇哥,咱们约好了,可不许反悔。”
擎宇虽不明就里,但因数万年来甚少见过她这般模样,便即刻颔首应了,一副极是宠溺的模样,却教静窈愈发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