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之国前任帝君素好风雅。是以昆仑国度古风卓然,遍栽藤蔓女萝,清幽杜若。
一袭白衣明洁高华,雪色群裾拂过青石方砖,腰间的赤色玲珑泠泠生响。
今日昆仑之国的梓桐帝君正在庭中教膝下唯一的小皇子对弈之术。
乔木高大碧绿,倚着薜荔女萝,藤蔓弯弯,如一双璧人,结成连理。
风中有着杜衡的清芳,像极了他怀中的味道,静窈不过一瞬间的失神,便已然执了秋水人家扇为礼:“梓桐兄。”
都说观棋不语真君子。今日静窈这般,显然不是来做个观棋的君子。
梓桐帝君便停了手中动作,起身奇道:“今日刮的什么风,竟将静窈女帝吹来了?”
静窈以手在眉骨上搭了一回,装模作样望了一回东方,道:“西北风。”
“女帝虽已为人母,又是帝君之尊,却仍是当年模样。”梓桐帝君含笑道,“当年烟罗与朝晖承蒙女帝多番照顾,我这做兄长的,倒不如女帝体贴了。”
“梓桐兄哪里的话,朝晖殿下与我交情匪浅,烟罗姐姐——我更是要唤一句嫂子。”静窈端了一个笑意。
那小皇子穿着金绸小褂,生得亦是灵秀,脆生生道:“见过静窈女帝。”
“好漂亮的孩子。”她伸手去摸那小皇子软软的头发,温言道。“看见梓桐兄教这孩子下棋,便让我想起清霄殿里头的青儿来。”
“可惜……青儿没有小皇子这般好的福气,没有父君常伴身旁,教他学文习武。只能终日跟着我那七位兄长厮混一处,将来怕是也要修成个混世小魔王。”
梓桐帝君目色中颇有悯意:“元修这孩子虽长了青殿下千岁的年纪,却诚然不及青殿下懂事。可见女帝言传身教,将青殿下教得极好。”
“何况论起宗亲,我昆仑之国与雷泽之国也算亲故,且我皇妹烟罗与女帝的义兄云风神君早结姻亲,只可惜……”
他话音未落,身旁的小殿下元修早已含了一眶泪:“父君,云风姑父哪里去了?”
静窈悠长好看的黛眉微微皱起,白皙的柔荑轻轻抚了抚元修细软的发:“元修乖,姑父不过是云游四海去了,很快便会回来看你的。”
梓桐帝君命随侍的小仙带走元修殿下,方开口道:“女帝今日前来,想必是有要事相商。我与女帝交情匪浅,女帝不妨直言,我定当竭尽全力。”
静窈敛了笑意,郑重其事道:“既都是自己人,我与梓桐兄便也名人不说暗话了。”
“我今日来,是想向梓桐兄借一件要紧的物事。”
梓桐帝君温言道:“女帝但说无妨。”
“便是梓桐帝君手中握着的——”静窈笑意深深,颊边酒窝深陷,“昆仑之国的兵符。”
梓桐帝君有一瞬间的愕然,方皱眉道:“女帝……在与本君顽笑吗?”
静窈一拂广袖,挨着那石桌坐下,眼神却未落在梓桐帝君身上:“实不相瞒,承川伯父已将云霄兵符交与我。且梓桐兄应当知道,天族五方五帝,虽平起平坐,可若遇着些着紧的大事,便不可群龙无首。”
“便如四海有东海龙王为首,九国以青丘白辰为首。便连大荒三界,虽有鬼君燕歌、魔君离安执掌西、北二荒,说到底,也都还是要臣服于那位大荒帝君的膝下。”她一字一句道来,冰冷的声音极为铿锵,“从前我雷泽之国不问神族诸事,皆是因我父君不爱战事,生性亦不喜麻烦。”
静窈一双明眸华彩,霎时变得威严而冷漠:“但本君与父君不同。本君的身上背负了血海深仇和千金之诺,故而来日澭水一战,本君自当先行,虽万千人,亦往矣。”
“女帝年少有为,巾帼不让须眉,梓桐委实佩服。”梓桐帝君堪堪入座,正视着那一张冰雪疏色的倾国面庞,不过九万来岁的年纪,却格外沉稳而淡泊,眉目间似千山万水般清明悠远。
“可这兵符可掌昆仑之国强兵五万,若是随意给予女帝……”他仍有些犹豫:“自然,本君相信女帝,可本君身为昆仑之国帝君,自当为阖国子民守护疆土。”
“这是自然。梓桐兄请放心,来日迎战,我雷泽二十万精兵自应首当其冲。不仅是昆仑之国的臣民——本君要天族五方五国的子民,皆安然无恙。”静窈手中的扇面缓缓挥开,秋水人家图潋滟青光,如鲜活一般。
梓桐帝君的目光自然而然被那秋水扇吸引过去:“这法器不是……”
“正是本君先兄云风神君的秋水扇,我雷泽之国的无上法器。”静窈旋即合上秋水扇,形如鸦翅的双睫重重一颤,“都是伤心事。自本君的兄长云风神君故去后,听闻烟罗姐姐终日皆是以泪洗面。梓桐兄身为家中长兄,日日看着,怕也是揪心不已罢?”
梓桐帝君乃昆仑皇族的大皇子,自幼待弟妹极为宽厚,俨如慈父,此刻亦是叹道:“说来惭愧,烟罗乃我昆仑之国唯一皇女,无奈家中兄弟诸多,却无一人可以宽解。云风神君故去的头几年,多亏了静窈女帝常伴烟罗左右,才让她稍稍宽慰了些许。”
静窈眉宇间格外宁和:“倘若本君可助梓桐兄与烟罗姐姐达成心愿呢?”
风里有女子的脂粉气息,是紫露凝香,格外高华典雅。
梓桐帝君一时未转圜过来,静窈已然凝视着他:“不瞒梓桐帝君,影生录上,云风神君三魂七魄已然现形。”提及云风,静窈目色终于多了几分柔和,“云风神君重回人世,便是烟罗公主今生最大的解药。梓桐帝君说,是也不是?”
后头忽然想起珠玉泠泠之声,有女子娇美而颤抖的声音道:“静窈……静窈女帝,你说什么?”
静窈回首,风中紫露凝香的气息愈盛,眼前女子似菏泽牡丹般温婉高贵,却是泪痕阑珊。
静窈笑意盎然地望着烟罗:“烟罗姐姐,我曾与你同郦山神女起誓,一定要云风哥哥回来。这誓言,如今可是实现了。”
“大哥,”烟罗已然泪如雨下,对着梓桐帝君柔声道:“我与静窈相识数万载,她素来言出必行,今日向大哥索要兵符,必定自有她的道理。”
梓桐帝君面上仍有犹疑之色,烟罗已是泫然泪下,双膝一软,却即刻被静窈牢牢搀住。
梓桐帝君亦忙伸手去扶烟罗:“妹妹,你这是做什么?”
“求大哥将兵符交与静窈女帝,臣妹可为女帝担保。”烟罗素来是端庄柔和的上神帝姬,大家闺秀,温良贤淑,甚少有这般执拗之时。
梓桐帝君眼瞅着跟前两位妹子皆是不饶人的主儿,叹了一声,方将刻有昆仑之国族徽的兵符交到静窈手里:“其实若论起带兵打仗,我上下神族中除去如今的擎宇君、当年的慕山君,怕是只有静窈女帝能与那位大荒帝君抗衡了。”
“女帝五万岁那年于澭水之泗大摆空城,连破敌军数万。运筹帷幄,不动如山,着实叫本君钦佩不已。”梓桐神君手中化出昆仑虎符,郑重其事地交与静窈,“本君今日便将我昆仑之国的兵符交与女帝。”
静窈敛衣起身,执扇为礼:“多谢梓桐帝君,多谢烟罗公主。”
天族五方五帝,唯有昊天之国与雷泽之国无甚交情,且崇霖帝君于五帝中年纪最长,执掌昊天已逾三十万载。
故而静窈派远山殿的掌案仙官陆离亲至昊天之国递了名帖,言明来日当亲自登门造访。
崇霖帝君何等智谋城府,当即明白静窈醉翁之意定不在酒,意在来日神魔之战。故而于昊天之国的明德殿中大摆筵席,邀雷泽之国静窈女帝与七位神君前来赴宴。
酒宴上觥筹交错,丝竹乱耳,端的是上神族中一惯的气派。
但酒过三巡,老狐狸崇霖帝君望着静窈一派端庄稳重且大方的模样,只矜持地举盏于昊天诸臣对饮,丝毫未谈及来日神魔大战之事。
崇霖帝君望了一个时辰,便有些坐不住了。
是以他举盏敬了这位新任女帝一杯,方开口道:“看这殿中歌舞升平之态,倒教本君十分感慨。”
静窈浅浅一笑,昂声道:“崇霖伯父何出此言?”
“自远古大洪荒时代以来,若天下太平,各族子民百姓自当安居乐业。可若生不逢时,到了这神魔酣战的年代,可叹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崇霖帝君重重放下手中杯盏,“也不知今日宴会一休,来日神魔开战,却要何时才能再见着这歌舞升平的和平年代。”
“崇霖伯父心怀天下,泽被苍生,静窈委实佩服。”她端起手中的龙井,遥遥回敬了御座之上的崇霖帝君一杯,“那么来日我神族与大荒三族一战,崇霖伯父定是首当其冲了。”
她笑生两靥,如灼灼桃花,明眸百转间,灵气悠扬。
崇霖帝君握着杯盏的手紧了一回,沉吟片刻,方开口道:“女帝今日前来,是想请本君做神族督战之首的?”
静窈却愈发沉稳且淡定,端了杯盏起身,行至殿中,举杯再敬崇霖帝君。
殿中丝竹之声乍然止了,领舞的仙姬极有眼色,忙领着一众舞姬退至殿外。炎炜神君即刻领着六位神君端盏起身,亦敬向了崇霖帝君。
其实自远古洪荒时代,神魔诸多战事,素来皆是由崇霖帝君领兵出征。崇霖帝君可堪称得上身经百战,所向披靡,昊天之国亦以诸位战士骁勇善战而闻名于上下神族。
但崇霖帝君今生唯一一次战败,便是败在静窈那位前夫君、大荒那位清衡帝君的手中。
九万年前,东荒一战,向来势如破竹的昊天之国十万兵将,竟输给了大荒妖族区区三万士兵。
七万岁的清衡帝君手执轩辕,不着兵甲,恍若神尊般屹立在榣山之巅,麾下十八名将浴血奋战。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以天门八卦阵破了昊天之国的阵法。
崇霖帝君望着丹樨之下那倾国眉目,白衣如雪。
有一瞬间的惶然,仿佛仍是在那榣山麓上,白衣的少年执着赤色的神兵,指在他的喉间。
灼热的气息蔓延而来,崇霖帝君一生征战无数,却从未有如此惶恐之时。
那白衣的少年妖帝宛若神尊般清贵高华,却有着冰冷而威严的面庞。战场厮杀,血流成河,丝毫无损他清风明月之姿,俊美的面庞与洁白的衣衫,未曾染过半点血色与尘埃。
崇霖帝君只望了一眼,便心知自己输了。
岂止是他,若眼前这嗜血的少年妖帝愿意,这天下便唾手可得,遑论是他区区一个昊天之国。
可少年妖帝手中的轩辕神剑并未取他性命。崇霖帝君只听得他冰冷的声音:“从今往后,神族与我大荒三族永世和平,不得开战。”
“否则,本君便要你神族五方五国,顷刻易主。要这天下,刹那翻覆。”
话音方落,只见十炎莲花如火般盛放,白衣的少年顷刻间消失在跟前。
“不知崇霖伯父意下如何?”
眼前少女有着清凌的声音,坚毅的面庞,眉目间千山万水,似清风明月,却有着肃杀而冷冽的神色,像极了当年那个白衣的少年妖帝。
崇霖帝君端盏的手猛然一颤,玉露酒污了罗绮的袍袖。
他抬手拭去额边的涔涔冷汗:“本君……本君如今年事已高,神魔一战,恐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静窈一双明眸如秋水澄澈,恰如其分地生了几分失落与惶然之意:“如今父君与母后云游而去,雷泽之国无人坐镇。天族太子擎宇君虽是战神,但仍尚算年轻。承川伯父自痛失爱子慕山君后,于神族诸事便心有不逮,梓桐帝君于静窈一般,乃是初登帝位……”
“若崇霖伯父如此坚定,只怕我神族无人可领兵出征了。”她凝视着崇霖帝君略显沧桑的面庞,甚是焦灼。
崇霖帝君听罢她如此一言,反倒愈发坚定:“梓桐帝君与擎宇君年少英才,俱可担此大任。且静窈女帝虽是年少践祚,但领兵出战,并不逊于诸位帝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