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诸神终日无聊,皆好八卦。近来广为流传的事迹,便是三百年前,雷泽之国那位新任帝君静窈女帝,派其父座下大弟子炎炜神君往东荒榣山神宫,下了一纸战书。
白纸黑字,历历分明,既定三百年后,三月十三,北荒滽水之泗,神魔决一死战。
三百年时光荏苒,不过白云苍狗,流光易逝。眼见着那决死之日即将来临,静窈却是愈发意态闲闲,仿佛来日那生死之战,不过是等闲去赴瑶台西王母的一场蟠桃宴罢了。
“静儿,”炎炜神君生得身量颀长,大步流星地迈进了清霄殿,开口道:“下神族派遣的诸位将领皆在远山殿中,等候召见。”
静窈丢下手中的闲书,随意应了一声,便与炎炜神君同去。
远山殿中雪松渺渺,却比落伽山潮音洞里焚的檀香更加悠远,且那香清寒冷冽入骨,倒很有几分这雷泽君主的品格。
九大仙国的王君皆为将帅,诸神俱在,按照位次一一谒见了雷泽女帝。
静窈的年纪虽仍尚算年少,但自登临帝位后几番作为,上下神族中皆对其敬畏有加。且雷泽之国有二十万精兵,那青玉虎符便握在这九万岁的年轻女帝手中。
然四海龙族的几位龙王爷年事已高,皆是无一例外派遣了子嗣为将。东海便是太子安澜君,南海是六皇子明廉殿下,北海是八皇子叶岑殿下。
静窈私心忖着,许是西海着实无勇武之人,果然派了那位三皇子尘凡殿下来。
待静窈按行军布阵图与下神国诸位将领分配任命后,便留请众神于后殿宴饮。
虽是寻常宴会,但因设宴于大战前夕,倒生了几分苦中作乐之态。九大仙国之中,数位王君尚算年轻,那宴会便也算不得枯燥无趣,便由南虞之国王君领头,纷纷向静窈敬酒,以祝来日旗开得胜。
静窈同西海那位三殿下也已经万余年不曾相见了,此刻乍然相逢,二人皆略略有些尴尬。
但静窈女帝一贯的宗旨是:本君不怕尴尬,本君怕他尴尬。
西海那位三殿下举起酒杯半晌,英武的脸果然有些发红,那祝酒词压在嗓子里,不知如何开口。
良久,静窈忍不住咳嗽了一声,装模作样端起了案上一盏龙井。那西海的尘凡殿下敬过了酒,却仍未开口。
殿中的气氛便显得沉默而尴尬。
好在丝竹之声适时响起,舞姬的袍角掠过殿中墁地金砖,殿中诸位皇子王君亦举杯共饮。
良久,尘凡殿下终于开口打破了那尴尬,小声对着丹樨上的静窈道:“其实臣下听闻……这数万年来,女帝皆对外言道,说是臣下已死。”
四海龙族殿下离得颇近,此刻听得尘凡所言,一位喝呛了,一位酒喷了,北海的八皇子倒镇静些,只是举盏的手颤了两回。
几位殿下不约而同地去偷瞥御座上的静窈女帝。
静窈亦差点呛着,却自持着将杯中的龙井不疾不徐饮尽,又取绢子掩了掩口,即刻正色斥道道:“胡说八道。本君身为雷泽女帝,怎可能诽谤下神族人。”
殿中愈发安静寂寥起来。
尘凡殿下还欲开口,静窈已然截话道:“何况神魔决战前夕,西海三殿下这番话说得却委实晦气,还是能收便收回了罢。”
静窈心底有些无奈。她虽终日同人唠叨青丘白辰与西海尘凡何以还未故去,却从始至终都未曾希望过他二人当真有甚好歹。
宴饮既散,炎炜神君便来请示静窈如何打算。
雷泽之国的虎符以青玉精雕细琢而成,九重蛇纹灵光滟滟,拥其者可掌雷夏泽二十万精兵,任凭差遣。
“我雷泽之国于神祇国度中可谓国富兵强。但大哥哥可觉得,如今这青玉虎符握在手里,却有些轻了?”静窈的食指点在那温润的玉面上,含了一点狡黠笑意,“天族有十万天兵天将,虎符便握在我义兄擎宇君手中。云霄之国、昊天之国亦有神兵十万,昆仑之国前任帝君虽重文轻武,好歹亦有五万大军养精蓄锐,整装待发。”
炎炜神君一向同他这小妹心有灵犀,且他掌了雷泽兵符十万年,自是精于兵法,谋于战略。
故而他亦笑道:“只有手中握好了兵权的,才能当这神祇之国真正的主人。”
静窈斟了两杯茶,递与炎炜神君一杯:“谢大哥哥助静儿一臂之力。”
云霄之国地处九天东际,斜阳瑟瑟里,凌霄花开得盛烈,如赤色玉盏般,窈窈翩翩。
承川帝君自失了慕山君这个爱子,百年来竟是沧桑日渐,双鬓微白。
他独自一人坐在庭中,墙头的凌霄花开簇簇若红榴,锁尽深窗幽幽。石桌上的两盏清茶已然冷尽,他却恍若未觉般,仍抬手将一盏冷茶饮尽。
“承川伯父。”静窈轻声唤了一句,却打破了他对昔年的回忆。
承川帝君起身回转,望着静窈道:“静窈女帝来了。”
“伯父这儿的凌霄花开得甚好。”静窈伸手攀了枝头一朵花盏,白皙的指尖轻轻抚过那赤红的花盏,“倒让我想起,从前榣山后头生了许多乔木,亦有许多凌霄花攀着,开得很美。”
承川帝君的眼里浮现出一点雾气:“当年……怀柔她,很喜欢这凌霄。”
“无怪云霄之国四处遍栽这凌霄花了。”静窈松开那花枝,葳蕤轻颤里,花盏浮动,亦颤动了承川帝君的心。
“若静窈猜得不错,承川伯父当年对怀柔仙姬有情罢?”
承川帝君双目微阖,并未开口,面上却是极为缅怀的神情。
“承川伯父既然心系怀柔仙姬,恐怕当年,承川伯父是为了保护怀柔仙姬,才将她一身仙法尽数收回,除去仙籍。”
她莞尔一笑:“好让怀柔仙姬名正言顺,同大荒那位遥远帝君在一处罢。”
“这个道理,静窈从前年少无知,一直不曾懂得过。直到我父君将我贬为凡人,才堪堪明白。”
承川帝君却是格外坦荡:“本君同辉耀与撷兰相交二十五万载。他二人俱是聪慧,生下的小帝姬果然一脉相承,更是青出于蓝。”
“凌霄……世间凡人对这美貌之花褒贬不一,恰如当年九天诸神看待怀柔仙姬一般。”静窈满心感慨,是叹怀柔仙姬,亦是叹她雷泽静窈。
“承川伯父既然说到一脉相承——清衡帝君乃怀柔仙姬骨肉,以承川伯父对怀柔仙姬的了解,清衡帝君会是此等凶恶之人吗?”她已许久不曾提过这个名讳,却在堪堪念起那二字时,觉得心底之间,漾起似二月春风的一阵暖意。
“怀柔外表温婉端庄,善良虔诚,但亦是个格外坚韧的女子。有时候连本君身为男子……亦自叹弗如。”承川帝君的目色有些迷惘,却透着温柔旖旎,“有时候,你同她很像。”
他忽然敛了话中温柔之意,怒声道:“她是温良如玉的女子不假,可当年的遥远帝君同清衡帝君一般,皆是上古邪神赤龙一族的后人!”
静窈面上最后一点犹疑神色尽数淡去:“正因如此,若非承川帝君知晓遥远帝君本性如何,怎肯舍当年心爱的怀柔仙姬而去?”她笑意深深,愈发笃定,“即便她心系遥远帝君,但若真赤龙一族当真是邪魔外道——承川帝君用情至深,贵国兵强马壮,只怕当年妖族与神族一战,不止于此。”
承川帝君清癯的身子猛地一颤,不可置信地瞧着静窈,一言未发。
月华衣裳的神女眉目婉约,清贵高华,紧紧倚着那宝蓝衫子的妖君,绝美的丹凤眼中满是坚毅:“承川帝君,你说我离经叛道也好,说我不孝不义也罢。我与远郎已私定终身,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遥远帝君化去干澜剑,将怀柔仙姬护在身后:“大荒与神族将将停战,本君不欲与承川帝君再动干戈。我遥远一生从未求过任何人,今日只求承川帝君成全我与柔儿二人,长相厮守。”他拱手行了妖族之礼,清眉朗目,格外真挚诚恳。
苍云剑坠落在地,彼时尚且年轻的承川帝君犹豫再三,终于腾云离去。
“其实,承川帝君当年便知道,所谓的妖族帝君,实为赤龙神族罢?”
静窈的声音在清晨的薄雾里显得格外轻灵,如秋雨微凉,将承川帝君从往昔回忆中唤醒:“我知道这数百年来,承川伯父心中仍有疑虑,故而派云霄精兵明察暗访,以求当年慕山哥哥仙去的真相。”
提及慕山君,承川帝君便有些怒意:“那又如何?”
静窈仍是那副不卑不亢的模样:“我相信承川伯父同我一般,发现了些许蛛丝马迹,这数百年来的血案,恐非清衡帝君所为。”
承川帝君终于长长叹了一声,化出了一柄法器在手:“我儿慕山当年拼死抵抗,虽仍不敌轩辕,但其实亦重创了那歹人。”
“这是……”静窈黛眉浅蹙,不过片刻,已然道:“慕山哥哥从前使的法器琅玕剑?”
“素闻雷泽女帝熟读大荒神兵谱,又有过目不忘之能,原来当真并非谣传。”承川帝君将那琅玕剑交与静窈,“只不知女帝既然将神兵谱背得滚瓜烂熟,可还曾知道有何兵刃,可将我儿伤得同那轩辕神剑一般惨烈?”
他一番话是有些嘲讽之意的,静窈却端了宠辱不惊的模样,避过轩辕剑三字,只道:“这上头留下了些物事。”
言谈间,素手捏诀,掠过琅玕剑冰冷锋利的剑身。青光涟涟渐起,但见剑锋之处,沾了几丝血色的皮毛逐渐现形。
白皙纤细的指拈起那一缕赤色的毫毛,只觉有炎光流连。数百年已过,竟然仍能感受到一丝零落的天火气泽。
“看来是个圆毛畜生。”静窈含了几丝讥诮,“莫非是当年的蚩尤重临人间?”
她取下腰间的玲珑,化作血色龙鳞:“当日清衡帝君大闹三十三天聚灵台,承川伯父不会不知他实乃赤龙之身。这便是他留与我母子的一对龙鳞所化的红玉玲珑,如此,承川伯父可以相信,清衡帝君实乃清白无辜了罢?”
承川帝君的目色中有着极为震撼的神色:“这是逆鳞。”
静窈执着龙鳞的手猛地一颤,连那声音亦有些犹疑:“承川伯父所言何意?”
“这不是寻常的龙鳞。”承川帝君伸手接过静窈手中那一对龙鳞,细细端详起来,“女帝满腹经纶,定然知道龙有逆鳞,触之必怒。”
“不愧是修为已臻化境的三界共主。寻常四海龙神,周身唯有一片逆鳞,清衡帝君竟然有这一双倒鳞。”
“他……他为何要将这一双逆鳞斩下,化作玲珑送与我?”静窈的声音在晨风里有些颤意,“为何……”
承川帝君深沉的眼眸里忽然涌现出一丝柔和:“赤龙族的后人,当真都是天下第一的痴情种。”
“当年遥远帝君也曾斩下自己唯一的逆鳞,化作珊瑚手钏送与怀柔——这逆鳞从龙神原身的心脉而出,能连通人心。故而佩戴逆鳞的人,可受那龙神之身深切感知。”
“且那逆鳞乃龙神天威之征。清衡帝君将逆鳞给了你,便是意味着,你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能够令他为之引出龙威,触及而怒之人。”
静窈一掌撑在那石桌上,死死咬住了唇。牡丹色的唇上有更深的血色弥漫开来,染红了她细白的贝齿。
她终于知道为何他一直都在她身边适时出现,救她于危难水火,代她受天雷刑罚。
因赤龙逆鳞既在,他便从未离弃她片刻光阴。
承川帝君的感叹仍在耳畔萦绕:“如此深情眷恋,本君相信清衡帝君。”
“一日不找出真凶,清衡帝君便是一日的罪人。”承川帝君瞧着她目中那稍有软弱的神情,顷刻间化为坚毅之色,终于柔和了话语,“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静窈明白。”她拱手以雷泽之礼拜服,“静窈今日来此地,不过是想求得承川伯父一句话,允静窈云霄兵符。当年怀柔仙姬同遥远帝君不愿见天地战火纷飞,万物生灵涂炭,想必承川伯父亦做此想。倘若静窈寻得真相,可否请承川伯父助我一臂之力,亦是替慕山哥哥讨回公道。”
“好,本君答应女帝。”他取了虎符交与静窈,郑重道:“此乃我云霄之国兵符。本君千金一诺,亦希望女帝莫要辜负本君。”
承川帝君顿了一回,复又道:“希望静窈帝姬不要辜负承川伯父。”
昔年回忆,留心头至深。那凌霄花盛烈绯红,花下的承川帝君仿佛仍是当年慈爱模样:“辉耀,你家这机灵丫头,同我儿慕山可谓郎才女貌。干脆你同撷兰便与我云霄之国结亲罢。”
那厢年少的慕山君正牵着幼小的静窈去攀凌霄花,白皙清秀的面庞乍然有些泛红:“父君,静儿是小妹妹。”
“哥哥、慕山哥哥。”彼时静窈正是牙牙学语的年纪,甚是灵秀可爱,粉雕玉琢般的小人,逗得几位帝君帝后捧腹大笑。
她白皙的指尖温柔地抚过凌霄花盏,声音里有难以遏制的悲切:“我还记得小时候,慕山哥哥带我攀这花儿顽。我年幼无知,总以为是榴花,还一直问慕山哥哥,这石榴何时能结果儿。慕山哥哥甚有耐心,从未取笑过我年幼贪吃,还带我去云霄都城的市集上挑最大最好的石榴。”
静窈面上莞尔,眸中却有泪色,再度施下一礼:“静儿今日以性命相承,以报慕山哥哥血海深仇,以谢承川伯父推心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