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窈眼睁睁见着那光华遍体的轩辕剑横亘于眼前,离着她肌肤不过半寸,却深深没入她心爱之人的躯体。
三千业火泼天而起,将他的白衣灼裂,血色如莲花刹那盛开。她却被他化出的天罡照护着,连半点灼热也未曾知觉。
白辰的面上仍是那种带着嗜血的温润之色,有着冷冽的笑意,当即反手将轩辕剑拔出。
殷红的血滚烫炽热,绽放在她的青裳白裙上。
静窈撕心裂肺地吼了一声,却见他清风明月般的眉目温润如月华,连眉头也未皱一分,那熟悉而苍白的面容正在眼前,是她百年不见的温情与怀缅。
“别怕,我在这里。”他话音方落,唇角流下的鲜血却染污了明洁的衣襟。
轩辕剑贯穿心房,他身后的赤龙法相却未减半分,那执着龙泉的手正要发力,却被一只凝白而冰冷的柔荑按着。
静窈潸然泪下,摇头道:“清衡,你保护了我一万年。今日,便换我来护着你。”
碧波化作滔天海浪,将轩辕剑的业火压制在三尺开外。他已没了业火内丹,只能生生受着那天火焚身之痛,却被碧波引来的天河之水,稍稍压制住了心口灼伤疼痛。
青衣白裳的少女乘风而起,葬月剑泛着冷冷银光,直指着跟前玉面俊俏的神族少君。
“你究竟想要什么?”静窈的目色冰冷,没有一丝情愫涌动:“你已是青丘王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莫不是你当真想一统大荒,成为三界帝君?抑或是你想坐上九重天之首的位置?”
“我想要的……”眼前的青年玄袍白扇,目色深沉,一如当年御宗初见。
俊俏白皙的面孔被血色染污,却仍是一副好容颜,犹带着浅浅的笑意,似蛊毒般摄人心魄。这样的好容颜,曾迷惑过天下多少痴情的女儿,沉沦其中,无法自拔。
白辰平平静静,一字一句道:“本君,只是要夺回自己的妻子。”
静窈闻言,轻飘飘望了一眼结界外头的若溪,只见她嘴唇翕动,却听不见她在喊些什么。
是以静窈冷笑一声道:“白辰君的妻子,青丘之国的若溪王后,可不是正在那头么?”
却见那白皙阴柔的面上浮起一丝笑意,目色逐渐迷离起来,仿佛落入了遥远的回忆中去:“本君的妻子,是临安河畔的那个女子,名唤静窈。她曾嫁我为妻,随我族姓,是为柳静窈。”
数万载岁月直如过眼云烟。他第一次这般直面她,敢于凝视她的倾国疏色,她的冰雪之姿。
“哈哈——”静窈忽然爆发出一阵难以遏制的大笑,连连摇头道:“多少年过去了,白辰君还当我是御宗学堂里那个少不更事的顽劣仙姬么?真是可笑之至,白辰君怕是不知罢?”
她明眸飞扬,格外凌厉,话语如并刀般刺人心扉:“是——当年临安河畔那个女子,诚然是本君。可那男子,却实非你青丘白辰!”
白辰的面容顷刻间变得冷若寒霜,又枯如死灰般寂寥。
静窈目如秋水,深深凝了他一眼,便又道:“果然——我不信你不知道,你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他的目光刹那间哀凉如死水。他如何不知,她一向便是七窍玲珑心,聪慧得令人害怕。
他没再开口,却听得她又道:“不过本君比你多知道一些事情——那个人不是你,而是本君今生唯一嫁过的人。”
那声音清凌似冰,白辰听她一字一句道来,先是一愣,旋即眸中妒火欲甚,睚眦目裂:“我不信——”
“你信与不信,与我何干?”静窈冷笑连连,碧波引得天河之水波涛汹涌,将她重重绕着。她立在当中,有水汽弥漫上她的绣鞋与袍角,裙裾上的血迹被冲刷得干净。
“本君不过是在阐述事实罢了。”她宛若一朵水中青莲,明净无尘:“当年,榣山将军伽罗受大荒清衡帝君之命,往北荒幽冥司洲,令藏主寻一凡胎肉体,为之历劫所用。那处凡胎,便是晋朝临安,柳姓人家。”
那副白皙俊俏的面容呈现出颓然的神色,静窈一望之下,便笃定道:“你若当真不知你并非青阳,何以当年又要特意求了少司命谱写命格,托生凡世,随我一同落入熙朝历劫?”
“事到如今,白辰君还不明白吗?你我之间,最刻骨的仇恨,便是当年藏主的一句情深缘浅,有缘无分。”
玄衣外的白晶甲被神力击得粉碎,白辰心下一震,忙以九霄昆仑扇阻挡,却已为时过晚。他不过一瞬间的失神,便被葬月剑穿胸而过。
她清凌凌的声音响彻云霄:“这一剑,是你欠我夫君的——他教导我,有欠便要有还,恩仇皆是。”
雷泽诸神素来掌水雷神力,甚是凶狠凌厉,那一剑蕴了三九天雷之力,狠狠贯穿了白辰的胸膛。
有刀剐般撕裂的痛楚自肌肤割裂开来,血色染上他的玄袍,洇湿了上好的锦缎长衫。
他再也无力支撑,那轩辕剑乍然焚起泼天业火,将二人重重包围。
静窈一袭青裳,却半点火星子也未沾上,左手的指尖点出苍灵业火,右手却霎时祭出碧波,将自己重重围着。
她虽不知这雷泽圣物碧波,能与大荒第一神兵较量几何,却亦心知有清衡的业火内丹在身,轩辕剑再也拿她无可奈何:“终于露出真面目,想要与本君同生共死吗?你还不配——不过为了这天下的安宁,本君很乐意赔上性命,与你一起灰飞烟灭。”
刹那间,闪电如白浪翻涌,齐齐劈下九九天雷,落在那玄衣的身影上。
他吐出一口鲜血,仍狠声道:“来不及了……”
那天火生生不息,浩荡绵延,稍有靠近的天将即刻被灼为灰烬。少蒹神君与毕星仙君已极力施云布雨,却无法灭那连绵天火之势。
忽然听得渺渺天际传来洪钟大吕之声,却是天族掌乐的平戈上神,化出了法器东皇钟,伫在那澭水河畔。
静窈心头霎时一喜。轩辕剑虽是上古一等一的神兵,却因万物相生相克,偏偏受了上古第一的神器东皇钟的压制。
东皇钟的周身射出金灿的光芒,如旭日初升般,果真渐渐将那天火平息下去。
碧波引来天河之水,似清波碧瑶般流淌,那炽热的火芒逐渐零星,炎热灼气轻轻散去,连灰烬尘埃亦被冲刷得干净。
他终于能这般瞧着她,静静望着她那双生得极美的眼睛。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那是他此生见过最美的一双眼睛,似雨后的灼灼桃花,明亮深邃。
白辰惨淡地笑着,那张白皙而俊俏的面庞,其实与当年昭阳宫外清云垂柳下候着她的那人,并无甚改变:“静儿……”
那是静窈于七万年的烟云岁月里,第一次听到白辰这般唤自己。
然而她冷声截道:“你没资格这般唤我。”
“如若当年……”白辰只说了这四个字。
清俊的容颜便渐渐化作尘埃,随风散去。
如若当年?
世上之事,从没什么如若。
世间再没有白辰了。那个曾同她纠葛三万余年爱恨情仇的白辰,而今灰飞烟灭了。
静窈却一点泪意也无。
她回身朝那白衣的青年奔去,将他拥在怀里,只觉得他胸口滚烫的伤痕,似灼烧了她的心扉一般:“没事的,没事的。”
他却伸手将她轻轻推开了些许,不让她沾染胸前灼热的炎气:“你没事就好。”
“女娲石在这里,一定能够救你的。”她极力忍住要落泪的冲动,保持着一国女帝应有的端庄与宁和,“只要你好起来,一切都没有关系。”
“救?你雷泽女帝胸怀天下,本宫今日倒要看一看,你救得了谁?”若溪披头散发,立在那澭水之泗,月影扇搅动河水,水底升出一架水晶棺来。
“哈哈——”她笑得凄厉亦放肆。
静窈只望了一眼,便撑不住心头痛意。
那水晶棺里的人一身缎袍如雨过天青色般干净明洁,却面色苍白,披头散发,早已没了声息。
却是她这一生觉得最亏欠的人,那位与她早已割袍断义、形同陌路的醉墨神君。
她刚寻回一位义兄,不想便要顷刻间失去另一位。
“若溪,”她望一眼浑身是血的清衡,又凝了一回水晶棺里的醉墨,冷笑连连问向她:“你不觉得自己太过卑鄙吗?”
“哈哈……”她形状疯癫,满面血污,极是凌厉可怖。“君上记着你,醉墨也记着你,那我算什么?他们都是活该!”
“你疯了?”静窈怒意不减,一个术法劈在她面上,将她的发髻打得零乱不堪。
若溪受不住,生生被击退半丈,却下意识地弯腰护住了自己的胸腹处。
静窈黛眉一簇,已然厉声斥道:“你求仁得仁,想要嫁给白辰,做那青丘的王后,你已经做到了。既是你自己想要的羁绊,那么来日是苦是甜,你便早该知道你将一路承受。醉墨何辜?清衡何辜?这天下苍生又何辜?要为你夫妇二人的狼子野心做陪葬?”
若溪一双明媚的眼眸忽然变得空洞。
静窈未曾有半刻犹豫,隔空一剑将那水晶棺挑开,垂眸凝视着棺中之人。
有悠悠桃花香自棺中散出,是醉墨神君素日最喜的。
桃花香气萦绕之处,她的醉墨哥哥,仿佛睡着了一般。
女娲石在手中潋滟生光,不过一瞬,她已然莞尔。
“傻丫头。”身后的清衡温柔一声感叹。
但见女娲石幽幽柔光,汇成一条五彩灵蛇的模样,辗转入了醉墨的仙躯。
擎宇早已怒不可遏,方天画戟劈出凌厉飓风,直朝着若溪打去。
“住手——”静窈忽然使葬月挡了那疾风劲势,喝止了擎宇:“她——她怀了身孕。”
她亦是做过母亲的人,只若溪方才那不经意的一瞬,躬身护着小腹处,便教她明白得透彻。
“你……”
“若溪殿下,束手就擒罢。”静窈生怕擎宇造孽,竟用碧波将若溪护着,“白辰已殇,你却还有这腹中的孩子。一切孽缘,便随青丘王君去了,你无谓再造杀孽,便当是为了这孩子!”
天河的兵将即刻捉拿了若溪,她白皙纤细的手指染着斑驳血污,轻轻抚上了尚算平坦的腹部。
若溪忽而重重掷了那月移花影扇,眼见着上好一柄法器,顷刻间落入澭水之中,激起千层波澜,转瞬间消失不见。
“静窈女帝——是我输了。”她妩媚的凤眼有着柔和的色泽,望着云头那青衣潇潇的女子,“一诞下这孩子,我便自刎谢罪——只求你,替我照看好我的孩子。”
静窈眉眼清明,大为不忍,但见数十万兵将在场,只得颔首应了。
轩辕剑剑气如焚,那素白的衣襟处涌出滚烫的鲜血,她伸手死死压着他的心口,贝齿咬得唇上一片殷红。
“一切都结束了。”他的唇畔亦是血流如注,却仍勉力拥着她,“没有人可以再伤害你了,静儿。”
她今日这般,的的确确像极了雷泽之国睥睨天下的女帝。但当他再度拥她入怀时,她却依旧是南荒月色下那个天真明媚的小帝姬。
静窈已是泪痕满面,凝着他俊美却苍白的面孔:“清衡,你知道吗?我这一辈子,只启过两个誓言。”
“第一是不会再爱上任何人,我没有做到。第二便是要护你生生世世周全,我也没有做到。”
清眉朗目微微皱起,他犹疑道:“生生世世,护我……周全?”
“很可笑是吗?你是大荒帝君,睥睨天下的战神,哪里需要我一个小帝姬来保护。可是清衡……”她抚摸着他苍白的脸颊,颤声道:“你知道吗?我今生……只嫁过你一个人。”
“静儿?你……”
静窈不再多言,左手掌心之上,晶莹一滴泪珠,滟滟生光。她莹白的指尖抚上那滴泪珠,使将它点于清衡的眉心处。
她终于忍不住,拥着他啜泣道:“青阳是你,我嫁的人,一直都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