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河畔,风雨如晦。斯是陋室,竹舍清贫。
青阳正与几位同窗抱了古词书卷回来,被他们簇拥在中央,乍然便见着了那晦暗半明灭的书塾里,端端正正坐着一个雪色的身影。
她一身青帛带白衫子的男儿打扮,却遮不住明眸华采,灵气四溢。一卷《九歌》执在手中,恰恰翻到了《湘君》那一页。
他不知她是谁,只晓得彼时初见,便知那明眸皓齿的小小书生,实乃女儿之身。
那一群同窗显然不及青阳这般耳聪目明,一个个绕着眼前谪仙似的人物转了几圈,却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她却是大方得体,起身抬手施礼道:“小生静窈,见过诸位同窗。”
“在下柳青阳。”他含笑垂首望着她,“你很喜欢读《九歌》?”
她亦莞尔,凝了他一眼,一双桃花明眸之中,宛如点水。
不过一瞬,便是情之所起,一往而深。
那一千个日日夜夜,星沉月落,旭日东升,临安河畔一对人影,日渐成双。
终于有一日,流霞绚烂,半江瑟瑟。青阳甚少见得那般美丽的晚霞,却也仍抵不过她一袭嫁衣,美艳如盛放的摩诃曼珠沙。
她静静倚在他的肩头,执手相看。
“伏羲大帝与女娲大帝在上,小女静窈,今日嫁柳青阳为妻。”
“我没什么族姓,不过日后,便姓柳了。”
“此生长依,不离不弃……”
竹林中清风猗猗,刀光剑影所至之处,马蹄嘶鸣。他伸手拥她入怀中,却是因护不得她而痛心疾首的神色,比那刀剑刺骨更加铭心。
直到她一袭嫁衣尽数幻化,碧青色的蛇尾如流光泠泠,青衣白裳,便有宛若天人之姿。
他不知她是仙是妖,只知她并非世间凡人,便愿她一世平安,莫要再记得凡界平平无奇的一位白衣书生。
黄泉路上,鬼使一路相随,却待他极为客气,不似坊间传言的那般凶神恶煞。
行了不知多久,青阳终于见着了那氤氲着热气的忘尘水。鬼使说,只需喝下一口,便可前尘尽忘。
他不愿喝,不愿忘。却在看见彼岸开得正盛的曼珠沙华时,乍然想起了她青衣白裳上的淋漓血色。
终于幡然醒悟。
不相见,不相恋。不相知,不相思。
他不愿忘了她,却只能以此迫她忘了他。只因无论她是神仙还是妖魔,终归都无法与他生生世世在一处。
骨节分明的手端起那瓷碗时,竟微微有些发颤。
只有一瞬间的犹豫,他抬首将那碗忘尘水饮尽,却如鸩酒入肺腑般,霎时间痛彻心扉。
青阳温润好看的眉目倏地一颤,落了一滴泪,正正落在那鲜红的花盏上,乍然凝成一颗露珠。
清衡千山万水的眉宇间亦剧烈地颤动起来,滚落下一滴泪。
灵台霎时如雪般清明。
他与青丘白辰,并无半分相似之处。但东荒竹山初见,她在梦中望得一袭白衣的翩翩公子,缘何会错认于他?
只因他就是青阳,四万余年前他下凡渡劫,命伽罗随意找了凡人之躯。不想天地之大,三千凡世,万亿生灵,他当真与她缘定三生。
“静儿……”他从未笑得如此开怀过。
“清衡……”她却从未哭得如此失态过。
兰麝香在,清风摇曳,北荒滽水之畔,竟隐隐有了盎然春意。
静窈将全部的灵力化作九州清雷结界,把清衡和自己罩在里头。清衡已是力竭,一张俊美无俦的面容变得苍白可怖。
轩辕剑当胸刺过,他是大荒三界的战神,向来攻无不克,却也有这般受创之时。
她从未见过他伤的这样重,也从未觉得如此恐惧过。
静窈的手方抚上神剑轩辕,便被焰气灼伤,清衡忙将她的手握在手里,却已是气息奄奄。
她终于惶惶流下泪来,捧着他的脸道:“这一万年来,你一直护着我。我却这般没用,女娲石有操纵生死之功效,那重获新生的灵力,却只能救一人。我已救了醉墨哥哥,可怎么办呢?今日我救得了醉墨哥哥,却救不了你。”
“清衡,清衡——”她依依唤他的名字,已经许久,她不能这样唤他,“你会不会怪我?”
清衡的眼睛倏地一亮,像是九天朗星,与静窈一双明眸点漆,百转悠扬,其实是很相似的。
“傻丫头,我与你夫妻万载,怎会不知醉墨神君乃你此生唯一之憾。你是我的妻子,醉墨神君便也是我的兄长。”清衡一身白衫被鲜血染得斑驳,像极了她出嫁那日的赤色嫁衣,像极了花好月圆那日北荒开满的摩诃曼珠沙。
静窈伸手去抹自己的泪,却抹不尽似的。她其实一直知道,清衡是这般懂得她。她原耿耿于怀那封修书几百年,此刻听得他一番话,委屈便散尽了。
在他跟前,她仍像是小女儿家般:“清衡,你我夫妻……你我……你我可还是夫妻?”
他想是痛极了,但见了她这幅经年的可爱模样,却依旧露出清风明月般的笑容,伸手揽她入怀:“静儿,我用这一封合婚庚帖,换那一纸休书,可好?”
他染血的手掌所化之处,赤红的龙凤合婚庚帖跃然眼前。
大荒榣山清衡帝君
雷泽之国静窈帝姬
此证天地,结为夫妻。永世相依,不离不弃。
静窈泪眼朦胧,有些望不清他铁画银钩的字迹,却依稀辩得,那是经年之物。
她蓦然想起,自己初嫁的那一日,顶着大红盖头时曾经神思的事情。
凡人成婚,向来有写那合婚庚帖的习俗,只不知大荒也在下界,却有没有这般的习俗?若是有,她那便宜夫君,却是唤作什么来着?
“清衡。”回忆里,他的声音如天际朗月般温润,“我叫清衡。”
“清衡……清衡帝君?”她学着他的口气曼声念道,只觉得那个名字格外诗情画意,不似传闻中醉卧血饮的大荒妖君。却一如他千山万水的眉目,格外清朗温和。
可此刻她的泪含在眼眶里,却有些瞧不清他清风明月般温润的面容。
“清衡,当日你问我为何嫁与你……其实我骗了你。”她伸手攀上他的肩头,脸贴着他炽热的胸膛,强忍住落泪的冲动:“其实,很早以前,我便看过天命石。天命有言,雷泽之国帝姬同大荒帝君,是注定要结为连理的。”
清衡低低“嗯”了一声,低声道:“我知道。”又听得她道:“可是少司命和我说,若偷看了天命石,便是要受天罚的,可能是来日姻缘有变……我不愿你牵连其中,所以骗了你。对不起,这是此生我唯一一次骗你。”
“傻丫头,其实我一早便知道了。你去瞧天命石的那一日,我便在你身后瞧着你。你瞧……我这般了解你。若非天命所言,你这倔强的丫头,怎肯嫁与我为妻。当年,我不过也是赌上一把罢了。”清衡的下颌抵着她的额头,声音温柔似醉,却渐渐低了下去,格外虚弱:“幸好……天可怜见,叫我赌赢了。”
淋漓的血沾湿她的青衣,那衣襟处她的鲜血同他的汇在一处。静窈忍了半晌,终于落下泪来:“可是那一日,你教我很伤心。这三百年来,每每思之,我差点便要信以为真了,我差点便要恨透了你。”
他的唇有些滚烫,印在她光洁的额间。吻中有一丝血腥气味,却依旧夹杂着杜衡与石兰的香气,他似是极力自持:“可如若再来一次,为夫还是要将你送回雷泽之国,还是要写下那封修书。你恨我,是应该的。是为夫没能信守诺言,没能护你一世周全。”
静窈哽咽不止,连连摇头道:“因我当年偷看了天命石,所以后来的一切,须臾万年,世事变迁,或许便是我应该受的天罚。可我一人受罚便已足以,为何上天却要我连累了你。你本是大荒帝君,可一世安枕无忧,却被我这混世魔女一朝连累,因你赤龙之身而背上千夫所指的骂名,我委实混账。”
清衡伸手擦去她的泪,口气温和一如当年:“傻丫头,能够娶你,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幸事。天命说你我有缘,我们便不会分开。天命若说我们无缘——当日清风明月与我启誓,你我一世长依,生死不离,我永远都不会放手。”
静窈觉得他一向宽厚温暖的手今日却显得有些冰冷,便轻轻握着他的手,想要给他最后一点温度:“你还笑我傻,今日不知道是谁听了白辰一句话,便乱了心神伤成这样。”她一时无语凝噎,又问:“你从前,是不是真这样想过?”
清衡依旧拥着她,像是从前的万载岁月,荏苒时光。其实他很喜欢这样抱着她,仿佛大荒三界,万里河山,都抵不上怀中人莞尔而笑。
“不哭,不哭了,是我不好。但好在我明白得不算太晚。”他轻轻拍着她单薄的后背,那手上却愈发无力。
静窈一向自诩自己是个男儿本性,生平最见不得女子哭。但其实她自己便是个爱掉泪珠子的,在没遇见清衡前,她习惯了将自己埋在锦衾里,在朦胧夜色下哀哀哭泣。只因泪滴在那柔顺的罗衾上,倏地便会不见,仿佛她从来不曾哭过一般。
她也习惯了时常在夜里梦见腥风血雨,午夜梦回时惊出一声冷汗。其实从前几万年来,她睡得并不算好,时常会发噩梦。可自从嫁与清衡后,仿佛每夜睡得沉稳时,都会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那些噩梦连连,便逐日渐行渐远。
静窈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一万多年来,其实他改变了她这样多。
清衡今日格外温和,温和得连一向四平八稳波澜不惊的嗓音,亦有些轻柔。虽然他待她,一向是这般温柔的,但她总觉得今日这份温柔较以往有些不同,她便有些心慌:“清衡,你不许丢下我。“
静窈忽然抬起头来,直直地望着他一双清亮的眼睛,“你知道的,神仙没什么来世,可是我们早就许好彼此了,那么这一生一世,都要不离不弃,长厢厮守。”
她温暖的手抚过清衡的面颊,露出一点明媚的笑来,眼里却是泪意:“我这一生,只嫁过你一个人。可你这个傻子,吃了自己这么多年的醋,自己知道么?”
“你要记得,我们说好的,一生一世,长相厮守。”
清衡垂首望着她,无言良久,清明的眉目里满是震撼。
他这般懂得她,一万年来同她心有灵犀,怎会不明白她话中深意,又怎会不知天地间,她不愿独独活着。清衡终于难抑心中伤痛,怔怔地流下泪来:“静儿,你还只是个小丫头……我不愿你为我承担一分一毫。”
他的眼神渐渐黯淡下去,唇角的一抹笑湮没在赤红而滚烫的血里:“静儿,你还要照顾好青儿,他不能没有娘亲……”
静窈甚少见得清衡这般落泪,自己反倒镇静了些,渐渐松了握着他的手,化出一颗五彩的灵石来。
那五彩灵石不过婴儿手掌大小,流光溢彩,滟滟生色,一望便是无上的圣物。
清衡那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却渐渐暗了色泽。
碧波设出的九洲清雷将两人围在澭水之上。诸天诸神,大荒子民,仿佛都是局外之人,谁也不能扰了他们此刻难得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