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玉原是鲛人族的七公主,自小便是南海第一的绝色,却在七万岁寿辰那年听得婢女在后殿议论纷纷。说是上神族中有一帝姬,为雷泽之国辉耀帝君独女,今不过两万来岁,虽是个还未长开的小丫头,却已然在上下神族的美人谱上排了第一。
因鲛人族的皇女个个是天成之貌,是以苍玉的几位皇姐便有些坐不住了,千方百计欲讨要一幅那位雷泽帝姬的画像,想比一比皇妹苍玉公主与她的容貌,究竟孰胜孰负。
奈何那位帝姬生来与闺名背道而驰,端的是个活泼好动的性子,是以这两万多年来竟未曾安安静静坐在闺阁中,让雷泽的丹青名家画上一幅肖像。
苍玉只觉得好笑,因她素来不甚在意容貌,亦自小与别的皇女不同,生性格外沉稳内敛,谨小慎微。七万年来皆是独居于南海海底的渊云宫中,甚少与她的姊妹们往大荒的地界去游玩。
直到那一日,她拗不过几位皇姐,随了她们一同去海面凫水顽。
倘若说世上之事,当真有缘与孽一说,从前待字闺中的苍玉公主未必会相信,但后来镇守羽山的苍玉将军,却不得不信。
那一日的海水冷得有些刺骨,苍玉隐了仙踪,游在最前头,却忽然见着一个玄衣的身影覆落水中。
那少年望着不过三万岁的年纪,面上却有着与年纪嫉妒不符的沉稳与淡漠。即便险些被诸位皇兄扼死在海子里,却仍是倔强地不肯求饶。
鲛人族的大公主素来不爱多管闲事,便嘱咐了几位姐妹快些离开。
苍玉潜在水中,那海水如清波般,少年白皙俊俏的容色与深若寒潭的眼眸顷刻间印入她的眼中。
紫冥剑划开一条旱道,直至那玄袍的少年跟前。
青丘的大皇子白莫已然祭出法器鱼肠剑,海浪掀翻里,听得他高声斥道:“何方妖孽,胆敢插手我青丘皇族之事?”
苍玉忍不住嗤笑了一声,跟前这纨绔子弟似的青丘皇子,便是加起来也非她苍玉公主的对手。
几道绛紫色光芒极速掠过,青丘几位皇子尚算清秀的面容上,皆多了几道血痕。
她现了神踪,宛如碧波神女般伫立海上,白浪翻涌而起,她绛色的袍角却似避水般,依旧明净无尘。
“吾乃鲛人族七公主,奉父君之命前来查看南海异动。青丘之国与我南海鲛人族素无来往,尔等识相的便速速离去。”她颀长清瘦的身影宛若芝兰玉树,清丽中犹带坚毅。
白莫眼瞅着跟前这位神女并非善与之辈,又深恐惊动了鲛人王,只得领着几位皇弟恨恨离去。
白皙修长的指拂过那神族少君因呛水而昏迷的面庞,忽然之间,心底至深处便有了些柔软之意。
南荒之中,以东三百里开外,便是沧流如画的青丘之国。
一树桃花开得灼灼,玄袍的少年幽幽转醒,看见了眼前一副倾城绝世的容貌,那深若幽潭的眸中却并无波澜。
落水的狼狈也夺不走那少年的风姿华彩,他抬手行了青丘之礼:“青丘白辰,谢过苍玉公主救命之恩。”
那是她与他的初识,却在春风一度中暗自埋下涌动的情愫。
苍玉不是不知道,白辰九殿下的心里并没有她。因他看她的目光,同看这世间万物一般,都是冰冷的。
但她总怀着些许希冀,仍记着昔年一段羁绊。
苍玉时常独自一人去青丘之国见白辰殿下,却总见他在读书习字,修行练剑。他虽不甚得空,她却仍是我行我素,一如既往。哪怕在那春意深深,三桑若浮的桃林外静静看着他专注习字的神情,她也十分知足。
白辰君满三万五千岁时,随着家中几位兄长,一同入了九重天御宗学堂。
从那以后,青丘之国桃林中的凉亭里,便再也见不着那玄袍白扇的身影。
可苍玉仍是习惯每隔几日,便去那桃林中散心。
忽有一日,那一向寂静的桃林里,却有了少女的欢声笑语,宛若莺啼。
苍玉心下一惊,忙隐了仙踪去看,却见凉亭之中多了两个陌生的身影。
那玄袍白扇的神族少君正在凭栏煮茶,身边一左一右,分坐着一位神君与一位神女。
湖蓝长衫的年青神君眉目温和,举止亦稳重大方,生得虽未有他那般俊俏,但望之格外温柔可亲。
那另一位青衣白裳的小神女,苍玉一见之下,呼吸便有些停滞了。
她不知道那小神女年方几许,只觉宛若凡世间舞夕年华的少女,风姿若雪,眉目如画,仿佛集天地灵气于一身,虽尚年少,却堪堪是难得一见的绝色佳人。
青丘之国沧流如画,春意阑珊,四处是飞舞的彩蝶与纷落的桃花。那青衣白裳的小神女性子极是活泼可爱,总是坐不住似的,时而弄蝶,时而攀花。
那两位神君只含笑瞧着她这般模样,却无一句薄责言语。
苍玉愈发吃惊,此回惊的并非那小神女倾世的容貌,而是青丘之国白辰九殿下目色中的一抹旖旎。
她第一次见着他以这般眷恋的神色望着一个人。
白辰九殿下显然是甚少煮茶,今日那一杯普洱坐得久了,便生了苦涩。苦得那眉目如画的小神女将将饮了一口,远山黛眉便乍然皱起。
他忙问:“可是太苦了些?”
她却欢笑起来:“甜的。”
他亦笑了,阴柔白皙的眉目里,像是二月春风一般温煦。
苍玉在那桃林中孑行了许久,直到夜色阑珊时,才颓然地回了南海。
她没有再入过青丘的地界,亦没再见过白辰九殿下。
而他,在岁月洪流中,也未曾多加询问。
苍玉了然,他原本就是那般淡漠无情的人。或许只有对着那青衣白裳的小小神女,才渐生了几分温柔。
那一日格外森冷,鲛人族的大长老领着亲兵反叛,鲛人皇族被屠灭殆尽。唯有她,凭着手中一把紫冥剑竭力厮杀,破出一条血路。
身边是至亲之人的遗体,血肉模糊。苍玉捂着受伤的肋下,几乎要坚持不住时,却见海面上一阵流光,一位玄金袍子的少年神君领了天河兵将,势如疾风而来。
她受了重伤,从南海一路逃至南荒地界,只想再去那桃林之中,望一眼那六角凉亭。
脚步愈发沉重,眼前被血迹模糊了视线,她只觉得身子愈发疲软,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山道之旁。
苍玉堪堪醒来之时,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心中的嗜杀与惶恐令她翻身而起,一把擎住身旁置着的紫冥剑。
却见一个高大孔武的男子走了进来,问道:“你醒了?”
苍玉没有回话,仍保持着那警惕的战姿,那男子又道:“本座是大荒清衡帝君麾下,榣山将军伽罗。姑娘可是鲛人一族的家眷?”
苍玉在听到那个名讳时,乍然一愣,便见着一个白衣颀长的身影,从那槅门外迈入。
那是怎样一副相貌与华彩,清眉朗目,冰冷威严,亦如翠竹之姿,秉清风明月之态。
“苍玉见过清衡帝君。”她惶然起身行礼。
大荒三界的帝君,睥睨天下的战神,苍玉活到七万来岁,却是第一次见着清衡帝君本尊,故而格外诚惶诚恐。
“起来罢。”清衡帝君的话语中未有一丝温度,“本君同榣山与岐山二位将军路过南荒,见你遍体鳞伤,便让他二人将你带回了这榣山神宫。”
“多谢清衡帝君救命之恩。”她紧紧握着紫冥剑,眼中有翻涌的血杀之意,“苍玉还有仇在身,现下要赶回南海,帝君恩同再造,苍玉来日粉身碎骨,亦定当为报。”
却见清衡帝君千山万水的眉目毫无异色,那口中话语却叫人胆战心寒:“鲛人皇族阖族已灭,唯独不见了七公主的尸身,想必苍玉姑娘便是鲛人族那位幸存的公主罢。”
紫冥剑坠落在地,苍玉难以遏制地哭出声来。
“罢。”清衡帝君让伽罗将军扶起了她,终于开口道:“大荒十八将军阵亡三人。西荒陵山、南荒羽山并北荒流山将军之位空缺。你若愿意,便归顺本君麾下罢。”
南荒……
只一瞬间的犹疑,她便乍然想到了那漫天漫地纷飞的桃花瓣。
苍玉跪下身来:“臣下甘当羽山将军一职,誓死效忠帝君。”
清衡帝君微微颔首,转身离去,末了又道:“我大荒将军,只能以男儿之身担任。今后这世上再无苍玉公主,只有羽山苍玉将军。”
她怔怔地望着眼前风姿高华却格外冷肃的青年,周身都透露着不可侵犯的威严。她不会不知,眼前之人名震天下,连天帝与上神帝君都对其恭敬有加。
有大荒榣山的清衡帝君在此,再没人敢动她苍玉一根头发。
苍玉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故而白辰九殿下再见着她时,她便是一身戎装,英气勃发的羽山将军。
白辰君成婚的那一日,盛情邀了大荒清衡帝君。
奈何清衡帝君数万载来不问世事,隐居榣山神宫,便由座下十八位将军代为出席。
苍玉在那婚宴上,见着了白辰九殿下的王妃,东海龙王的二公主,若溪殿下。
她有些不明所以,何以成婚那日的新娘,却并非当年青丘桃林中那个绝美的小神女。
白辰君的眼神却依旧是深沉而空洞的,并未有一丝情愫。
是夜的筵席上,苍玉认出了一位玄金袍子的英武少年,正是当日领着天河兵将来平息鲛人族战的那位年轻神君,却不成想,他竟是九重天的五殿下擎宇君。
她亦见着了那位温柔的蓝衫少年,原是西王母的义子,掌管三千凡世的醉墨神君。
苍玉心头生了一种莫名之感,如今再望白辰、若溪与醉墨三人,却堪堪是当年庭中三人的模样。
若非当年那青衣白裳的小神女一副容貌太过令人震撼,只怕苍玉也要以为今日狐狸洞中那颇有几分姿色的若溪王后,便是当年那陌生的神女。
且她们的眉梢眼角,倒当真有几分相似,只是那脾气秉性与周身散发的气息,却截然不同。
晚宴上,她一壶一壶清酒将自己灌醉。她是清衡帝君亲封的将军,统领南荒羽山,巾帼不让须眉,却也有逃不过这相思离别之苦的时候。
苍玉万万没有想到,此生再见到那个小神女时,竟然是在大荒榣山的婚宴上。
那一袭素雅青裳的神女,果然不是世间俗物,她是大地之母女娲娘娘的后人,雷泽之国唯一的小帝姬,静窈殿下。
上下神族第一的绝色,果然名不虚传。无怪大荒帝君与青丘王君,都对这幅好容颜无法自拔。
起初,她一直是这般想的。
从那之后,清衡帝君便成了她名义上的夫君。无奈那小帝姬生得活泼伶俐,素喜逗趣闯祸。可不知为何,那一向威严而冷静的清衡帝君,却对着她百般宠溺,万般骄纵。
苍玉在那清眉朗目之间望见的,是比青丘白辰更加深沉而炽烈的情感。
起初她有些不明白,何以这世间的宠爱,独独叫她占据了全部,许是因她煊赫的出身,抑或是因那天上有地下无的绝色容貌。
她与静窈帝后在榣山亦打过几回照面,每每相逢,皆见得那位新嫁入榣山神宫的帝后娘娘一派天真浪漫,委实不大像一位端庄持重的大荒帝后。
直到那一日,她乍然被静窈帝后唬了一跳,落入玄光池时呛了些水,却被那身量小了她许多的帝后娘娘给捞了起来,又因而发现了她的女儿身。
那是她第一次与静窈帝后说话。她想,帝后永远都不会知道,早在五万多年前,她便曾在青丘之国的桃林之中,见过眼前这位容貌绝世的小神女。
苍玉亦曾想过,帝君孑然一身十数万载,若是知晓了他这宝贝帝后曾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前尘往事,又待如何?
可苍玉将军谨小慎微已然成习,故而永远只是站在一旁安静观望。
直到苍梧之国那位王姬以血书相邀,她便索性帮了那可怜见儿的静怡殿下一回,亲手将她替血书呈给了清衡帝君。
帝君看在羽山将军的面上,终还是赴了南荒之约。
苍玉不成想过,原来那位大荒帝君,一早便已心知那段前尘往事。
从那以后,她看静窈帝后的眼神,便愈发不同。
她总以为自己这一生都不会再与青丘白辰有何纠葛,亦以为那位王君同他们的大荒帝后也不会再生任何羁绊。
可当她落入凡世历劫时,大荒帝君与青丘王君,却双双落入凡世相随。
紫冥剑握在手中,苍玉忍了又忍,终于还是以鲛族秘术化作凡女,想要一生一世陪在他身边,帮助他得到一切他想要的。
只因他们为神为仙时,她不过是鲛人族遗孤,于青丘皇族之纷争,委实爱莫能助。
在凡世间,那个女子却未有任何不同。一样的倾国绝色,一样的天真明朗。
其实在她心里,更多记得的是当年灼灼桃花下那个煮酒泼茶,笑语嫣然的少女,同那白皙俊秀,温文尔雅的神族少君,谈天说地。
也因她这般记得,故而永远不能解脱。
而熙朝凡世,那是她第一次离得帝后娘娘这般近。
彼时,她是明玉,她是宋静,一同生活在未央宫中,宛如姊妹。
而苍玉也渐渐地明白,缘何她能坐拥万物,并非因她容貌绝世,家室卓然,只因她,生来便应值得坐拥天下。
可是苍玉没有想到,那个玄袍白扇的神族少君,已然渐渐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而她,亦渐渐成了那不归路上的人。辜负了清衡帝君的知遇之恩,背叛了静窈帝后的知己之情。
很久很久以后,当伏羲琴折射出清柔的银光时,她仅存的最后一点神识看见了眼前的女子。
她仍如当年初见模样,青衣白裳,明眸百转,只是那眸中含泪,声声地呼唤着她的闺名。
“苍玉——”“苍玉——”
她终于虚弱地闭上双眼,脑海中再度浮现的,却不再是当年的青丘桃林,而是娑罗树下一双熟悉的身影。
白衣青年身姿颀长,拥着青衣窈窕的少女,把酒言欢。山清水秀,雕花陈酿,直如一卷泼墨山水图般。
苍玉终于明白自己错在何处。
那才是一生一代一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