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新婚后不久的一日,朝暮殿中,晨光熹微,正打在静窈熟睡的面容上。
清衡定定地瞧着,忽然想起初初见到她的那一日来。
他晓得,在她的记忆里,东荒竹山,便是他们初初相见之时。
她总以为,她的前尘往事如此不堪回首,而他从不知晓。
其实不然。
那一年九重天的宴会,静窈只五万岁,便随着辉耀帝君和撷兰帝后赴宴。
清衡一身白衣,不着兵甲,亦无言,独自坐在一方之席上,看她同她父君座下七位神君谈笑风生。惊鸿一瞥里,清衡愣住了,世间怎会有这样可爱的女子,明眸善睐,灵气四溢。
起初他并不知道她是谁。只以为是天宫上某一族的仙姬,他很想用灵视探一探她的元神,却觉得那样的行径是一种侵犯。
因她便像瑶池里开着的青色芙蕖,可远观,不可亵玩。
那时,他并未意识到他对她的情是为何物。
对于男女之情风月之事,清衡君实在是开窍得有些晚了。在三族的少君们眠花宿柳寻欢作乐时,他仍在读书写字练剑修行,是以他十二万年来练就的修为有多高,情商便有多低。
可待回了大荒,他时不时便会想起当年夜宴上那个回风流雪的惊鸿仙子来。
起初,他并不晓得自己动了情。在往昔十二万余年的岁月里,他清衡殿下一向不晓得“情”字何解。
直到那一日,他忽然听闻,那婉兮清扬的小帝姬许了西海青龙族的三皇子,两情相悦。他忽然觉得很是惋惜,更是心伤。他从未见过那青龙族的三皇子,平生也不曾羡慕过谁,那一刻却忽而觉得,平生所有,都愿意顷刻交付了去,只为能换她芳华如雪,莞尔一笑。
他忽然明白,情不得妄动,一动,便是万劫不复。
直到东荒竹山那一日,他目睹了她的伤情。他一早知道她不胜酒力,却不知道她那般不胜酒力。几盏天界最寻常的玉露酒,便教她醉卧竹林。
青竹猗猗,秋风飒飒,吹落红尘万丈。白衣神君抱起青衣少女,见她眉眼如画,禁不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幸而你今日遇见的是我,若是旁人,教你怎生是好?”
他自搬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但依稀也做了一件算是乘人之危的事。
他趁她宿醉未醒,以仙术入梦,问她一生愿求何人。
她在梦里一身嫁衣,如摩诃曼珠沙,一点红唇,浅笑盈盈:“毕生所求,不过一心之人,永世相依,不离不弃。”
他不知所以亦一身喜服,负手而立,和煦轻笑,将她望着:“若你愿意,我便是你要找的那人。”
不料她却将他当做昔年临安河畔,那白衣潇潇的书生柳青阳。
其实世上本无柳青阳,那不过是青丘九皇子白辰落入凡间历劫的一个生劫罢了。
“青阳……白辰……我回不去了,今后我无论嫁与谁,都不会是你。”
他顷刻间恍然大悟。
他自以为目睹了她的伤心流泪,不过是因青龙族三殿下退了她的婚约。却不知在数万年前,她依稀受过更大的伤与痛。
白辰,他晓得此人,原是青丘之国不甚出名的皇子之一,却一朝登上了王君宝座,的确当属少年英才。
自那一刻起,他对青龙族尘凡三殿下的羡慕之意散得尽了,反倒觉得他同自己一般是可怜之人。而他对青丘的白辰殿下——不,如今已是白辰王君了。
那种情绪复杂而无言,渐渐从心底翻涌而来。
天帝数万年来欲与大荒和亲不下三回,且回回送来的旨意上,皆是天族出类拔萃的公主,个个雪肤花貌,端庄雍容。
他每每抚摸着那一帛明黄天旨,却觉得寂寞非常。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天帝许了他那样多的公主帝姬,雷泽之国静窈殿下的名字,却从未出现过。
自然,雷泽之国乃女娲后人,身份贵重异常,她又是雷泽唯一的小帝姬,将来更要继承雷泽之国的女帝之位,即便天帝首肯,辉耀帝君又怎会允许自己的掌上明珠嫁与大荒的妖族帝君为后。
在天帝派遣擎宇与云风二位神君送来安乐公主的和亲旨意后,他终于按捺不住,只身闯了二十七天,欲去瞧一瞧那天命石。
天命石一方玄壁,漆黑如墨,像极了大荒没有星星的夜空。那一方墨色的夜空下,袅袅婷婷站了个女子,青衣着身,白纱覆面,只露出剪水双瞳,明媚可爱。
他的心底怦然一动,是她。
他时常会想自己同她是否有缘,若是有缘,为何不曾早一些遇上?若是无缘,为何这时光之里天地之间,他总与她不期而遇?
她一身青衣潇潇,素手捏诀,仿佛是极认真地瞧着那方石壁,眉目间千山万水,一时欢喜,一时哀伤,一时震惊,一时惘然。
但无论哪一种神色,被他瞧在眼中,都是那样可爱得紧。
二十七天遍栽桃树,他的白衣被那灼灼桃花一勾,悉悉索索一阵响动,惊了那独立于清风中暗自神伤的佳人,她素手一撤,一方石壁又化作了漆黑。
他方走到那天命石之前,欲念诀施咒,忽然觉得十分可笑。
那天命石所显,若批他们有缘如何,若批他们无缘又如何?
他忽然觉得自己十分可笑,从前谢绝了天帝旨意不下三回,如今站在此处却是迷茫。
他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要什么。
天命若批大荒帝君与雷泽帝姬有缘,那便很好,若无缘,他亦愿意倾力一试,只求她芳心一许。
清衡一向淡漠的嘴角,扬起一丝笃定的微笑。
那铁画银钩,入木三分,一纸求婚书当即便送去了九重天与雷夏泽。
“大荒清衡,愿聘雷泽之国静窈帝姬为后,诚愿天帝与辉耀帝君首肯……”
终于,天可怜见,他如愿以偿。
可大婚那日,他见得她香肩一痕,是三九天雷落下的新伤旧痕,横亘于雪白玉肤之上,格外可怖。他禁不住落泪下来,泪水滚烫,落在她如玉的肌肤上。
他觉得痛心,亦很懊悔,他一向不问天命,那一日却深恨那命数,想问一问天命为何不让他早些遇见她,早一些,再早一些。
他一直心疼,不曾早一些遇见她。但他自以为的早一些,不过是三万年前。
却不知她自小经波历折,从未有过一刻安生。
但想起她同他剖白心迹那日所说的话来:“清衡,这世间的事没什么先来后到,能遇见你,虽然迟了,我亦很欢喜。”
从前清衡并不是很明白,甚至觉得他们格外愚蠢,竟然一一放弃了她,那个他毕生所求的女子。但猛然间想起天命石所刻,或许这就是命,是业障,是她的劫难,亦是他的,若无他们如此愚钝,他今日如何能与她长相厮守。
她说得对,世间的事无早亦无晚,幸而他们有缘,那便足够了,虽然晚,却不至来不及。
他含笑亦含泪,将她柔软的手握在自己宽厚的手心,既是如此,前尘无妨,今后这一世他都会护她周全,再不教她受一点伤害。
可世事往往与愿违,轩辕失踪,大荒四海血案频发,矛头皆指向这赤龙族唯一的后人,三界的帝君清衡。
他无法,只得拼尽所有,护她一世周全,亦知不得不伤她一颗芳心,亲手将她送回雷夏泽。
临行前,他亲手斩下自己一双逆鳞,化作红玉玲珑赠与她,亦欲喂她吃下唯一的业火内丹,以保来日万全。
自那之后,独留他一人于朝暮殿中,朝思暮想。
因她有赤龙逆鳞加身,他便知晓她夙兴夜寐,知晓她饮食起居,夜里又以术法入她梦中,相伴至天明。
不过十几万年的修为,虽已臻化境,却在为她一点一点耗尽。
可他却无畏无惧。一颗心已捧给了她,又遑论其他。
那一日,他知晓她看了妖族典籍,懂得了坠梦之术。她心神激荡,动了胎气,腰间红玉玲珑响彻九霄。他顷刻间自大荒以叠空之术而来,抱起她回了昭阳殿。
彼时,他化了她的义兄,天族五殿下擎宇君的模样。
他问她那孩子唤作何名,她清灵的声音里含了几分温柔:“青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他心弦一颤,他私心以为她在这般依依问他,子宁不嗣音?
可那柔情转瞬即逝,回忆却如毒蛇一般噬心。
他不是不知道,他怎会不知道?
当年青丘白辰历劫十世,最后一世化作的凡人,便名为柳青阳。
彼时她与青阳共祭天地,便道:“我静窈与柳青阳今日结为夫妻,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我没什么族姓,不过从今往后,便姓柳了。”
客舍青青柳色新,柳青阳,真是个见之忘俗的好名字。
他所有的心伤,在北荒澭水一战,顷刻间迸发。
青丘那位白辰君特以传音入密问他:“清衡帝君——眼见着自己的爱妻成了天族的皇妃,自己的幼子成了天族的小天孙,这感觉如何?”
他一个分神,念起那襁褓婴孩清朗的眉目,像极了他,可她告诉他,那孩子唤作青儿。
柳青阳的青。
可他自始至终都不知道,临安河畔,那个白衣折扇的少年郎,躯壳里所住的灵魂,实为他本尊——大荒的清衡帝君。
他亦不知道,天命石所载,大荒帝君与雷泽帝姬,有三世夫妻情缘。
不过一个失神,紧紧一瞬,却叫白辰以业火之术破了他的阵法。
也是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青丘九尾白狐一族,素来只以御风之术为传世法器,又怎会得天火灵力。
他便是这天地间另一位能驾驭轩辕的神尊,却诚然并非青丘寻常的九尾白狐。
即是如此,那一切便也说得通了。
果然,火狐的九尾如赤色莲花般绽放开来,天地间,便是一场浩劫。
他望一眼云端上妩媚凌厉的东海若溪公主,那张脸旁上的确瞧不出与她相似的地方,可在他白辰眼中,求而不得,若溪未必不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在苍梧之国时,他曾告诉她,女子间的嫉妒心,便犹如洪水猛兽。可现下他方才明白,原来男子有时亦妒心可怖,冲冠一怒,只为红颜。
幸而无论如何,他们始终能在一处。
天河之水迢迢而下,激荡起无数水汽,天地间雨晴花落,他的眼中却再也没有别的风景。
因他终于能再度拥她入怀:“此生长依,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