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三天宝塔巍峨,云翳深深,却因天上地下两位战神之尊的到来而显得不同往日。
天上的神仙都十分着紧这场战事。因这并非仅仅是清衡帝君同擎宇君的胜负之分,更是天族同下界大荒的成败之战。此前澭水一战,无人可胜那自古便是大荒不败传说的清衡帝君,诸天诸神便将这最后残存的希望寄托在九重天的战神擎宇君身上。
唯有静窈终日意态闲闲,整日同她义兄云风神君与师父翊文仙君喝茶吃糕,也不知心里布的是哪一盘棋。
其实她这般松快,不过是因心知擎宇必定不是清衡的对手,又耳闻她这前夫君故意放水,心下到底宽慰了几分。只是每隔几个时辰,便要派几个仙娥去昊天塔外察看一番,唯恐那不省心的二人有谁伤了半分。
这日静窈睡醒时,殿中安静得只有铜壶滴漏的声音,雪松香也燃得尽了,却不见四下侍奉的仙娥。
她望了一眼那铜漏,应是派去昊天塔的小仙娥按例回禀的时辰,现下却不见人影。她便觉得有些心烦气躁,呼了几声莲儿,却也不见踪迹。
静窈无法,只得便趿了绣鞋起身,将满头青丝随意一拢,便走到了外头去。
廊下一溜小仙娥却也不知哪去了,昭阳宫安静清冷得如一汪无甚波澜的寒潭。
静窈终于觉得有些好奇,细心寻了半日,终于循声而去,但见后院里熙熙攘攘围了一群人,吵吵嚷嚷,为首的正是她那天界第一风流的义兄云风。
她愈发生疑,却没出声,只伫在那白玉月台上极目远望了片刻,倒是要瞧瞧她这便宜义兄正在闹什么幺蛾子。
云风神君身量纤长清瘦,一袭白衣随风而起,手中擎着秋水人家扇,面如冠玉,风度翩翩,当真是世间罕有的绝色好儿郎。
只见那绝色郎君“哗啦”一声收了秋水扇,从怀里摸出一个白玉扇坠道:“下注下注,左边是大荒榣山清衡帝君,右边是九重天太子殿下擎宇君。”
此言一出,便有小仙娥纷纷掏出琳琅珠玉,争先恐后地下注。
静窈总算看了个明白,当即在心里头骂了句粗话,扯了青云衣的下摆,便作势要冲入人群中。
那些小仙娥起初并未看见她们的主子,仍在奋勇下注。为首的莲儿乍然见了静窈一副怒容,忙跪下道:“给女帝请安。”
一群仙娥愣了片刻,亦赶忙跟着呼啦啦跪了下去,高呼女帝恕罪饶命云云。
静窈也不唤她们起身,只一把扯过了云风,怒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在这赌博?”
云风亦被她吓了一跳,回首见她云鬓雾鬟,不施红妆,却格外清丽出尘,只是那一张怒容此刻显得有些骇人。
他恋恋不舍地将手从那白玉石桌上移开,打了秋水扇懒洋洋地望着静窈道:“原来你那便宜夫君……哦,是前夫君,和你那未婚夫擎宇君正在昊天塔大战,竟然是说好谁赢了便可以娶你。”
静窈霎时气得差点昏过去:“你——你们竟然拿我的婚事开玩笑?”
云风笑意盎然,愈发风流倜傥。他望了一眼静窈,又无比郑重地问:“想好了没?买你前夫君还是未婚夫?还是要随哥哥坐庄?”又顺势抚了一把她略显凌乱的青丝,柔声道:“放心,哥哥不会亏待你的。”
静窈强忍住心里想掐死云风的冲动,重重拍开他的巴掌,又随他站在一旁观望了片刻。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静窈派去报信的小仙娥便来了,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回禀云风神君……女帝,太子殿下……赢了,太子殿下赢了——”
庭中一片寂静。
静窈愣在当场。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清衡虽于澭水之战受了重伤,但她父君已用雷泽皇族的秘术救了他,且他是大荒经年不败的战神,澭水一战亦赢得漂亮,即便只以青锋龙泉迎战,擎宇也必定不是他的对手。
他怎会输?怎会输了?
云风神君俏如秋水的面容略略一愣,望了望自己压在左边的几个金元宝并一个白玉扇坠,咬牙狠狠忍了忍心中痛意。
但他又望了眼前怒目而视的青衣少女,终于眼前一亮,道:“喝喜酒啦,喝喜酒啦!”
是夜静窈一晚上尝试着逃离昭阳宫八次,却被守在外头的小仙娥接连给堵了回来。
她犹记得第八次逃跑失败时,动静大了些,惊动了住在偏殿的辉耀帝君与撷兰帝后。
辉耀帝君披衣起身,匆匆赶来,黑着一双眼圈问她:“丫头,你到底想作甚?”
静窈眼见着逃婚无望,瞥了她父君一眼,端出了一个大气的模样,似背书般凌然道:“月色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
辉耀帝君听得一头雾水,又听他这宝贝女儿分解道:“儿臣睡不着,赏月罢了。”
寒蝉凄切,冷月无声,静窈一个人缩回昭阳宫,哆哆嗦嗦地对着床榻上的玲珑道:“叫我当初嘴贱,年少无知,应承了擎宇哥的婚事,现下真是悔不当初啊。”
玲珑被她惊醒,已是睡意全无,娇俏笑道:“生活嘛,便是如此,倘使你无法拒绝,倒不如坦然接受。”
又笑问她:“要不要试一试白日里擎宇差人送来的嫁衣?”
静窈得了提示,灵机一动,取了把大剪子便去裁那嫁衣,却惊觉那嫁衣不知是什么料子,避水避火,亦避剪子。
因着一万五千年前,静窈乃是随意将自己嫁了一回,那嫁衣并盖头皆是寻常挑选的作料,以至于今日再回首时,却连那嫁衣是何种模样都记不清了。
平心而论,眼前这凤冠霞帔,却要胜过她此前见过的所有。那一袭嫁衣极美,绣九重龙纹,铺锦绣河山,一针一线,仿佛皆是以心血织就。九重天四处凤尾龙香,阵阵涎涎,却仍盖不住那嫁衣上浅淡的杜衡气息。
她擎着剪子的手一松,银剪“哐当”一声落在青砖上。她雪白的柔荑轻轻抚过那嫁衣,此刻才发现自己心里竟盼着他能见着她穿上这嫁衣的模样。
玲珑见静窈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终于觉得前头顽笑开过了,便换了一副忧心忡忡的神色:“明日你打算如何是好?”
“逃婚啊,”静窈将将回过神来,满不在乎地随口应道,“乘了青鸾就跑,能跑多远是多远。”
翌日天将明时,她便被莲儿给轻声唤醒了。
天族的大婚果然是盛况,且是将将被封为天族太子的擎宇五殿下的婚宴。
静窈还未出昭阳宫时,便见得旧时好友沉胥神君领了雷泽之国诸位至交来与她贺喜。
沉胥神君显然不太上道,瞥着静窈华丽而鲜艳的嫁裳许久,心生羡艳,竟由衷地夸赞道:“你这嫁衣却要比从前那回好看许多。”
静窈黛眉一挑,鄙夷地望了这断袖神君一眼。
霓裳仙姬同娉婷仙姬忙一边一个扯了沉胥神君下去。
不过片刻,又是少蒹神君笑意盎然,命了药童抬了成斛的鲛珠为礼,柔声劝道:“静儿,来日可要同你夫君举案齐眉,莫要再似从前那般不懂事了。”
静窈干笑了两声,抬手执礼道:“少蒹,你走好。”
可又眼睁睁见着幽冥司那位藏主笑意深深,迈入昭阳宫的大门,还偏生要问上一句:“今日却是奇了。娘娘大喜之日,怎的这面色比本座还黑?”
静窈此番却连干笑也笑不出来了。
莲儿跪在她身旁,替她一点一点抚平嫁衣上的褶皱。南薰与玲珑一左一右,替她描眉点唇。
仿佛还是一万五千年前的日子,她知晓自己终要嫁与大荒帝君,却对那尚且不知名讳的便宜夫君不甚在意。彼时玲珑亦是这般替她画眉,她却止不住扭了几回,致使黛眉画就之时,便不那么完满。
可玲珑仍旧笑言:“这般美貌,那大荒帝君定是爱不释手了。”
静窈仍记得当是时她干笑了两声,即刻牙尖嘴利地回道:“你不如替我画得丑些,最好新婚之夜便吓死他,由得我守寡一生。”
不成想玲珑一语成箴,他当真爱她入骨,却非因了她绝世容貌。
许是因累得极了,静窈今日安静得出奇,端坐于那青玉案前的月牙凳上。身后是鲜红的嫁衣延展开来,盛开着如火如荼的无尽赤色莲花,似万里河山绵延不绝。
铜镜中映出她明眸百转,笑靥如花的模样。
静窈甚少这般仔细看自己。虽素日得人夸赞不止,奈何她生来便与闺名相悖,端的从不是个安静性子,故而从未实实在在地打量过自己一副惊世容貌。
但今日黛眉画就,绛唇既点,桃花明眸中宛若点水,灼灼芳菲。静窈忽地莞尔一笑,态生两靥,一时间,南薰与玲珑便有些愣住了。
却听她忽然自言自语道:“似我这般美貌,嫁给擎宇君可不是甚委屈了。”
待到晚宴时分,她方才知道,平生亲朋好友,六界至交,皆共赴了清华殿筵席,贺雷泽之国静窈女帝与九重天太子殿下擎宇君的婚宴。
莲儿跪下行了个礼,轻声道:“启禀女帝,燕歌鬼君、离安魔君与大荒十七位将军皆来赴宴了。”
静窈已觉有些无力思考,莲儿又嗫嚅道:“可是……唯独不见大荒清衡帝君的圣踪。”
披上盖头的刹那间,静窈隐隐落了两滴泪,湿了今日的红妆,却再无他言。
天族接引新人的灵兽唤作今夕兽,那一对小兽显然对眼前这位曾经将它们丢入冷泉泡了一晚上的冷罗刹仍是心有余悸,哆哆嗦嗦地上前为静窈引路。
莲儿上前来搀她,将她往殿外牵去。
清华殿内丝竹绕梁,歌台暖响,舞殿冷袖,想来便是觥筹交错一幅盛世华章的模样。
在这天上城,诸神都是盛世之中的寂寞人,保留着彼此最是寡淡的名分。
是九重天太子殿下,是雷泽之国帝姬,并无甚区别。
诸天诸神俱在,她却仙法尽失,也不知如何才能逃出这牢笼般的清华殿。
她忽然便生了些绝望。
因那赤红盖头遮着,静窈视物不清,只能这样木然地想着,木然地被人扶着,又木然地跪在那方氆氇上。
待到三拜天地时,她垂首见着腰上一双赤色玲珑滟滟生光,忽然回过神来。
擎宇君已然就势跪了下去,环珮阵阵里,隐隐有着熟悉的清芳。
她却仍是伫立当场。
于是满殿的人见着一个呆若木鸡的新娘,忽然听得她一句:“我不嫁。”
静窈的声音不大,却清凌凌的,却教殿中鼎沸人声变得顷刻间鸦雀无声。
唯她那板正父君的声音在殿中响了起来:“休得胡闹!”
静窈不争不辩,因她知道此刻争辩怎如行动来得坚决,便站起身来,将手中的红绫随意掷了。
她想着,九万载来自是离经放纵,沸反盈天。今日不过区区一个婚礼,逃也逃得。
可分明觉得身侧擎宇同她一起站了起来,又觉今日要他在九天诸神并魔君鬼君跟前失了颜面,心下倒也愧疚,便轻声道:“对不住,擎宇哥哥。”
辉耀帝君又呼她一句“放肆”,便听得她清灵悠远的声音,再次响彻殿中。
“请父君母后与天帝恕罪。”静窈直起身子,朝着丹樨之上凌然道,“儿臣一生只嫁一人。无关伏羲与女娲先祖之训,亦无关当日阴差阳错之诺。”
“只因儿臣今生,只倾心爱他一人,亦只会嫁他为妻,生死相依,不离不弃。”
丝竹声停,殿中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凝着眼前那娇小孱弱却坚毅果决的身影。
“儿臣想嫁的人,是三界的帝君,名唤清衡。”静窈终于下定决心,便一手去掀自己的盖头,“请恕儿臣不孝不义之罪,儿臣甘愿受尽天罚。”
却乍然被一只宽厚温暖的手按住了。
周遭忽然响起了众人的嬉笑声。
她素来耳尖,可闻声识人,故而听得明晰,是玲珑仙姬,是翊文仙君,还有她三位义兄。
静窈略一怔忡,却有一把好听而温柔的男声在她耳边响起:“你不晓得这盖头是要由你夫君来掀的吗?”
话音方落,赤红的盖头如绽放的摩诃曼珠沙,轻轻从她朦胧的泪目前落下。
鲜红的嫁衣铺开如万里锦绣,江山共画,却比不上眼前人星眉剑目,笑意盎然。
杜若清气萦绕鼻尖,他朗朗的眉目便在眼前,是相思相望的容颜,似千山万水,如清风明月。
他温和笑着,轻轻拥她入怀,柔声道:“不哭了,我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