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警局的路上,我仍旧心存幻想,觉得搞不好是唐蕊弄错了。
尽管郑俊翊拼命望向车窗外,试图避开我视线的脸上,淌满了泪水,我还是在心里默默祷告着,尹爸爸会平安无事……
康康似乎有些害怕,小心翼翼地偏过头问:“是不是因为我不听话乱跑,爷爷才有危险?还是……因为我变成坏孩子,欺负唐阿姨,爷爷也生气了?”
眼看康康说着说着,闭上眼睛流下了泪水,我心烦意乱地摸着他的后脑勺,无奈地安抚:“不是你的错。只是……像你要找我一样,爷爷也有一定要去找的人而已。”
显然被这番找我的话触动,康康垂下头,哭得更凶了,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
后车厢的郑俊翊,整张脸都快哭得没有表情了,眼里是一片空茫茫的阴翳。
当我们终于抵达警局的停尸间,每个人都方寸大乱。
简瞳已经趴在尼姑奶奶肩头哭晕过去了,简亦凡面无表情地坐在轮椅上,唐蕊站在轮椅背后,耷拉着脑袋。
只有简姥姥,一见我们来了,立刻起身抱走康康,哽咽气短地说:“时候不早了,我先带康康回家吃饭。”
大家这才注意到我和郑俊翊的出现。
简亦凡有气无力地抬眸扫了我一眼,眼里布满了红血色,没有泪,只有濒临崩溃的空白麻木。
唐蕊抖着手,俯身抱住浑身颤抖的简亦凡,却被简亦凡烦躁地挣开。
而我……连一句安慰、道歉或询问都说不出口。
气氛凝滞在冰点时,警队队长方思亦忽然出现,面色尴尬地试探着问:“谁去跟我们进行身份确认?”
“我和尹蜜去。”
简亦凡虽然鼻音浓重,但却平静得出乎预料,好像刚才满目悲怆、百骸轻颤的人不是他。
愣了下,我很快跟上简亦凡的轮椅。
身后郑俊翊淬不及防地插了句:“我也去!”
我顿住脚步。
简亦凡停住滑动轮椅轱辘的手,轻蔑地回头瞟向郑俊翊,神色漠然至极:“不用了,你在这等着,完事慢慢跟老头见面。”
郑俊翊激动得声线猛颤:“我也是他的儿子阿!”
是阿,和我、和简亦凡一样,郑俊翊也是尹爸爸的孩子。
如果说——我的遗憾,是到尹爸爸死前都没能传达我的宽容理解;简亦凡的遗憾,是在尹爸爸精神失常以前,从没能好好和尹爸爸像正常父子一样交流相处。
那……郑俊翊的遗憾,就是时至今日,尹爸爸都不知道他的存在!
仿佛瞬间从恍惚中醒过神,我急急紧紧地抓住了简亦凡的衣袖,哀求般叫着他久违的昵称:“小凡!”
简亦凡懂,我脱口而出这两个字的分量。
简亦凡明白,我们夺走了郑俊翊的父爱。
不需多言,他便点头,冷冰冰地把手放回轮椅轱辘上,轻飘飘地抛下句:“随便你们。”
方思亦边带我们往停尸间走,边满怀歉意地说:“墓碑旁的深坑有将近三米,而且里面全是尖刺朝上的锯条、碎玻璃和针管,连拴在头上的自拍杆和手机都摔坏了,所以……遗体损坏得非常严重。”
简亦凡怔怔地扬了扬唇角,礼貌疏离地一笑:“没事,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可坚持要跟来的郑俊翊,却没做好准备。
马上就要走进停尸间时,他脱力地靠墙颓坐下去,掐着自己的脖子,狠狠低着头,泪流满面。
简亦凡皱眉,侧目睇着他,冷哼了一声:“你行不行?”
郑俊翊没回话,蜷起膝盖,把脸深深埋了起来。
我不敢多看,狠心闭起眼睛,汗颜地举步向前。
方思亦等我们进去,关了门。
停尸间里染着一支檀香,尹爸爸躺在床上,被一片如雪的素白掩盖得密不透风。
一位法医模样的人,神色凝重地伸手,掀开了盖住尹爸爸面目的白布。
看到尹爸爸面目全非、血肉模糊的遗体,我震惊地瞪大了眼睛,捂着脸,全速转身,蹲下去,品尝如雨般汇聚在掌心的泪。
简亦凡依旧很平静,语气里不带一丝悲喜:“这老头可真行。脸都看不出是谁了,居然还在笑。手都快摔成一百八十段了,居然还把一本破相册、一支破手机保护得完好无损。”
没错,尹爸爸伤痕累累的嘴角,至死都挂着那种享受、向往又满足的笑容,没有一丁点面对死亡的痛苦和恐惧。
尹爸爸手里除了那本除夕夜给我看过的相册,还有那部旧手机……就是小时候简亦凡说我妈像蛇精的那部手机。
法医解释说:“应该是跌落的一瞬间刻意保护着,警方也没法硬拿开。正式开始解剖取证以前,只能暂时保持这样。”
没有任何逃避和自欺欺人的机会,全世界都在告诉我:尹鸩死了。
对我视若己出、比疼亲儿子还疼我的尹爸爸……死了。
是我害的。
是我,“帮”水怿心在尹爸爸的寿宴上,曝光康康的身世和我母亲的死因,害尹爸爸心脏病发,精神失常。
是我,在除夕夜,逼问尹爸爸他回答不了的问题,气得尹爸爸险些没命。
是我,在简亦凡遇到危险时,全然没想过水怿心最恨谁,尹爸爸才会死。
我害死了自己的养父、公公。
我害死了简亦凡和郑俊翊的爸爸。
我害死了康康的爷爷。
认清现实,意识到自己的没用,我彻底撑不住了。
最后,还是方思亦把废物一样的我扛出了停尸间。
录口供我没参与,郑俊翊去了哪我不知道,我那天唯一清醒的记忆,就是助理把我送回了亚泰凇山湖。
康康被接到简姥姥家了,屋里一个人都没有,我独自瘫在沙发上,裹着毛毯,任由黑暗一波波涌上来。
这会儿我完全没心思想,要怎样保护被遗留下来、自己所珍惜的人,要怎样报……同时背负在我和简亦凡、郑俊翊三个人身上的杀父之仇。
我很自私。
肖勇明死的时候,我没考虑过肖勇旭、范映雪的心情;孔茜母女死的时候,我最多只是略带同情。
当时我心里最大的感受,仅仅是担心简亦凡和康康遭遇不测。
直到和自己息息相关的人死了,我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痛苦。
情绪的闸门举重若轻地打开,眼泪像洪水一样吞噬着我。
如果郑俊翊没有半夜跑到亚泰凇山湖陪我,我想我可能会哭死在沙发上。
起初,听见开门声,我还以为是简亦凡。
缩在毛毯里,我完全没勇气也没力气起来,只能瑟瑟发抖地瞪着自己黑暗里闪光的钻戒,模模糊糊地听到脚步声向我走近。
脚步声?
简亦凡还没能恢复到可以正常走路!
有些惊悚地起身,我迎上了郑俊翊苍白的嘴唇。
他唤着我的名字,扶住了我的肩膀。
撞进他温柔安抚的视线,我的泪腺,顿时更发达了,颤着唇,一个字都说不出。
郑俊翊一把将我揽进怀里,轻拍着我的后背,告诉我:“你好好睡一觉,明天还得出席尹鸩的葬礼呢。简亦凡今晚要连夜帮简瞳操持尹鸩的葬礼,没空回来照顾你,据说花了好多钱、找了不少人,警方才答应,可以先办葬礼后解刨尸体。不过,你放心,简老太和康康不会出席……”
听郑俊翊说着这些,我自己都想抽自己两巴掌。
明明最该振作的人就是我。
简瞳死了老公,简亦凡和郑俊翊死了亲爹。
结果,大家却要一边忙尹爸爸的葬礼,一边安排人照顾我,还要顾及康康的感受,分派一个不能出席葬礼的人负责康康。
我窝在郑俊翊怀里,特没出息地泣不成声,只知道翻来覆去地说:“对不起。”
为了不成为累赘,不给大家添乱,我没有要求参与,乖乖遵从简亦凡的安排,留在亚泰凇山湖等到天亮。
当然,说是休息,我整晚都没睡。
转天早上,尹爸爸的葬礼,下了今年的最后一场雨夹雪。
西装革履的简亦凡,安静得简直可怕,不说话,也不哭,甚至挺直了腰板,比以往更威严,比简瞳更沧桑,对着每位前来吊唁的宾客答礼。
我坐在简亦凡和简瞳中间,紧紧靠着简亦凡,扶着简亦凡的手臂,心如刀绞地听着简瞳压抑的抽噎声,不停陪简亦凡向客人鞠躬。
郑俊翊在简亦凡的另一边,仿佛面部神经一夜之间尽数断裂,没有任何表情。
尼姑奶奶挨着简瞳,敲着木鱼,捏着佛珠,默默诵经。
简瞳全程强忍哭声,目光空洞地盯着尹爸爸手上的相册和手机发呆。
直到葬礼结束,警车拉走尹爸爸暂时不能火化入土的尸体,简瞳才把头一下下磕在尹鸩的遗像相框上,肩膀剧烈颤动地大哭起来。
我毫无防备地心头一颤,冲过去想以我母亲的名义跟简瞳道歉。
可叫出简瞳的“妈”字刚出口,尼姑奶奶和简亦凡就喊住了我。
简亦凡用打石膏的那只手拄着拐棍,另一只手拽着我的胳膊,把我拉开:“你跟我出来。”
我被一瘸一拐的简亦凡拽得踉踉跄跄,眼泪沿着走廊一路崩落。
以为他想在这种时候跟我讨论郑俊翊的事和离不离婚的事,我大脑一片混乱地解释:“对不起,是水怿心威胁我,让我离开你跟郑俊翊在一起,你出了那么严重的车祸,我没办法……”
不等我说完,简亦凡怒气冲冲地在窗边甩开了我:“多少也考虑一下我妈的心情吧!我承认,我妈有意无意间做过很多对不起你、伤害你的事,但她毕竟是我妈!”
我懵了。
我母亲的相册和手机都在尹鸩手里,我就是考虑简瞳的心情才想跟她道歉阿。
“全凇城都通过假直播知道我爸是去找你妈死的了,你认为这种时候跳出来,不会让我妈觉得很屈辱么?你都快三十了,而且已经是当妈的人了,为什么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
简亦凡怒视着我,根本不给我说话的机会,万分嫌厌地皱着眉闭了闭眼睛:“我会理解你、惯着你,可不是全世界都会这么对你。拜托你成熟点把!”
说完,简亦凡吃力地转身,一脚深一脚浅地和我擦身而过。
我一滩烂泥似地向前栽倒下去,“噗通”一声,瘫跪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