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简亦凡揽着我本想迈步往外走,简瞳张着手本想同自己的儿子解释。
但尹鸩却由于没能留住他的“小爱”,又无法阻止他的“小爱”和简瞳发生争执,急火攻心,捂着心脏瞬间动不了了,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塞满了痛苦。
简瞳火急火燎地打完120,当即放下尹鸩,以简亦凡根本来不及反应的速度,一个箭步上前,揪着我的领子,恶狠狠地扬起手,想要给我一巴掌。
简亦凡急忙闪身架住她的胳膊。
她一脸的无可奈何,不甘心地朝我吼:“尹蜜,我告诉你,全世界,谁都有资格恨尹鸩,唯独你没有!是,他辜负了包括我、包括你妈在内的所有人,甚至是造成所有人不幸的罪魁祸首,可他对你问心无愧!”
“你可以怨我害你妈病情恶化丧命,也可以恨我怀疑你和小凡有血缘关系,纵容了水怿心对你的所作所为,但尹鸩什么都没做错!”
“即使不要自己的亲儿子,他都舍不得送你去福利院,让你离开尹家,切断维系他和你妈唯一仅存的纽带!视若己出也不过如此!”
一开始,简瞳的语气里还满是怒火恨意,说到最后,竟掺进了浓浓的委屈和凄凉。
毕竟母子连心,简亦凡手上渐渐缓了劲。
简瞳顺势甩开简亦凡,踉跄后退,颓唐地跌坐下去,重新抱住尹鸩,边往尹鸩嘴里喂救心丸,边说:“算了,是我高估了他的爱,我不该以为他看到小爱幸福就会安心放手。我不该想着给他最后一次弥补遗憾的机会,让他得以向此生挚爱,袒露从未袒露的心迹。”
弥补遗憾?坦露心迹?
所以,在简亦凡意欲阻拦尹鸩带我上楼时,她才会和两位老太隔断简亦凡的去路。
她们就是为了让尹鸩有机会,能够如数家珍地阐述和我母亲的过去,把对我母亲、对简瞳不负责任的态度,强行粉饰成对我母亲后知后觉的“真爱”,洗脑式地挽留他的“小爱”,然后再被“幸福的小爱”拒绝,选择忍痛割爱放手。
意识到这些以后,我不由愣愣地发怔,说不清楚是内疚自责,还是别的更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似乎一切都因为我,因为我想带康康过个团圆年。
因为我答应了简瞳,和简亦凡扮演我死去的父母。
我高估了自己的肚量和理智,没演好戏,又忍不住问了尹鸩,为什么害死水太太?为什么出去嫖?为什么害得我和康康还有简亦凡、郑俊翊这么苦?
可笑他竟不记得,还犯了病。
反倒成了我小心眼、有心机,在蓄意报复。
站立不稳地瘫在简亦凡胸口,眼前的场景,在我眼中,仿若黑白默片。
楼下闻声赶到的尼姑奶奶,看见儿子犯病,心急如焚的表情,是无声无色的;简姥姥哄康康说“爷爷没事,在跟咱们闹着玩呢,游戏还没结束,咱得转战医院”的口型,是无声无色的;康康信以为真点头,不哭不闹走向我,抓住我冰冷的手的动作,是无声无色的……
最终,那个灰色的除夕夜,我们全家是在医院度过的。
当春晚主持人喜气洋洋地进行零点钟声倒计时的时候,被大伙哄着、不晓得发生什么的康康,早已窝在简亦凡怀里睡着了;简姥姥和尼姑奶奶一脸愁容,疲惫地来回踱着步等消息;简瞳守在抢救尹鸩的ICU门口,眼睛通红,肩膀微微颤抖……
麻木地靠在简亦凡肩头的我,手也在抖。
真到与生死只有一墙之隔的此刻,我才突然意识到,如果尹爸爸因为我情绪失控的几句话而出事,我将害死康康的爷爷,简亦凡的父亲。
别说他们原不原谅我,连我自己都原谅不了自己。
诚如简瞳所言,害死水太太也好,背叛我妈、辜负简瞳、遗弃郑俊翊母子也罢,尹爸爸千错万错,却唯独待我不薄。
我学会的第一句话,是叫他爸爸,简亦凡都没这个机会;我第一次走路跌倒,扶起我的人是他,简亦凡只能在异国他乡自己站起来;我第一次癫痫发作,是他推掉重要会议,去医院寸步不离守着我、照顾我,简亦凡被我咬伤发烧他都没管。
六年前,我离家出走,他没有责备我一字一句,还怕我过得不好,给我买了水怿心现在住着的那套高档公寓;我未婚先孕、奉子成婚,他强压怒火,含泪带笑地说,是时候该把公司当嫁妆交给我了;康康出生以后,我减少了和尹家的联系,他依旧未曾介怀,时不时地打电话请我带康康回去玩。
幸好,凌晨三点多,抢救室的门终于开了,医生摘下白大褂告诉我们:“病人暂时度过危险期了。”
简瞳猛地跪在地上,哭出了声。
简姥姥大力拍着简瞳的后背:“我就说没事吧!”
而尼姑奶奶,则直接由于情绪过于激动,晕过去了。
于是,四点多尼姑奶奶苏醒后,我自动请缨,挑起了照顾尹爸爸的重担:“姥姥,奶奶,你们先带康康回去吧,多受累,帮着照顾照顾康康。简亦凡要配合警方查案,还要忙公司的事,挺累的。我和……简妈妈在这,没问题。”
简瞳闻言,像被触到了某根敏感的神经,不可置信地转脸望向我。
我吸吸鼻子,面无表情地说:“我没原谅你,也没原谅尹爸爸,只是不得不给康康做出孝顺的榜样,也当是报答尹爸爸对我的养育之恩,仅此而已。”
简亦凡显然以为我在嘴硬,一手驮着康康,一手搀起昏厥醒来的尼姑奶奶,没心没肺地嘟囔:“走吧,我先送你们回家,这就暂时交给她们婆媳俩。”
谁跟简瞳婆媳俩?
我腹诽着狠瞪了简亦凡一眼,简亦凡却探头旁若无人地在我唇角啄了一口,低沉地轻声提醒:“蜜姐,别忘了,你还欠凡哥一次正儿八经的洞房花烛呢。”
这就是简亦凡,出了天大的事,丫也不知道愁,还能没心没肺地让我踢着他的小腿肚子乐出声。
可这种乐,只在一时,后面挨着的,终究是滔滔不绝、暗无天日的忧愁。
由于尹鸩布满支架的钢铁心上,又要再加好几个支架,接下来的几天,我没怎么回家。
简亦凡每天都会带康康来送饭,我们一家三口,常在走廊里,听简瞳对完全神志不清的尹鸩发射怨念——
“有时候我特想问你为什么不爱我?但是太无理取闹,说不出口。怪只怪我太自信,以为有了孩子,你就会不忍心离婚,就会出于责任慢慢爱上我,忘了她。”
“哪怕明知道,我只是你和她的感情戏里,无端被牵连进来的配角;哪怕明知道,你当初对我的好,只是因为她时日无多,为了完成她希望你幸福的心愿,做给她看的……我还是骗自己,你或许是有一点点爱我的。”
“甚至……哪怕我带着小凡离开的那五年,你跟那个长得有几分像她的小姐发生过关系,我也骗自己,你是故意气我。”
“可惜,不爱就是不爱。我对尹蜜再宽容,对你再拼了命地努力付出,也没用。你说梦话哭着喊出来的名字,永远不是我。你把自己锁在书房的理由,永远与我无关。”
“想想自己也真可笑。你现在如果还记得我,会不会特不屑地反问:你好不好,跟我爱不爱,有什么关系?”
每次听到这些话,我夹菜的手,都会开始不受控地发抖。
老一辈的过去太复杂了。
从前,我一直以为,是简瞳破坏了尹爸爸和我妈的幸福。
是尹爸爸不够爱我妈,才会娶简瞳。是简瞳不爱尹爸爸了,才会提出离婚。
却原来感情世界,有无数暧昧的中间地带,离开你、娶别人、睡别人,都可能是因为太爱你。
但那些“别人”,就很无辜阿。
比如简瞳,比如郑俊翊,比如范映雪,比如孔茜,比如唐蕊……
注意到我手抖得厉害,康康忽然满脸严肃地靠过来,问:“蜜蜜,你手怎么在抖?该不会你知道了吧?”
我立马用左手压住右手,把手搅成一团,笑着摇头:“没有抖阿。”
康康人小鬼大的眉头皱起一块:“你不要生爸爸的气啦。”
满脑子都是上辈情感纠葛的我,顿时愕然:“生气?”
康康双手一插,嗔怪我:“别装了,你一定是知道了才不开心。但唐阿姨真的没有装病,像我前段时间一样,头发都掉光光了,丑得要命。爸爸不会喜欢她,只是看她可怜,偶尔顺便照顾她一下。”
其实,发觉简亦凡动不动吃着饭就尿遁半天,是去照顾唐蕊,我非常平静。
我俩被老一辈搅和着,牵连了太多无辜的人,能还就还一点,我可以理解。
我只是诧异,唐蕊的淋巴癌居然是真的。
她宁可坏人做到底,也不愿意被简亦凡视作弱者同情的心态,远远超出了我对她的预料。
在我印象里,她不是应该利用自己的病,理直气壮地继续纠缠简亦凡么?她之前甩出病例,不就是出于这个目的么?
不对,从当初简瞳听说伪造假病例时一头雾水的反应,可以推断,唐蕊只对我说过她的淋巴癌是假的。
简亦凡并不知道。
也就是说,简亦凡早就背着我偷偷照顾了唐蕊很久。甚至,搞不好当初在我说唐蕊淋巴癌是假的时候,简亦凡还以为我在无理取闹。
唐蕊真是个不容小觑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