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瞳布满淤伤的脸,暴露在深冬清晨的朝阳里,错愕的眼中,分不清是汗是泪,康康轻轻踮起脚尖,悄无声息地掏出手帕,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简瞳的额头。
两个人像是一个小小的世界,简瞳是一棵苍老遒劲的古树,康康是一株生机勃发的小草。
静谧的空气中,浮动着的令人不忍打扰的温情,是他们赖以生存的纽带。
我手边的手机铃声,即使响得那么轻微,也像巨雷。
无奈太多念头萦绕在此刻,像一团毛线打成了死结。
我突然发现,自己一直故意回避敷衍、不敢深思的问题,终于到了不得不面对的时候。
是强行逼迫简瞳切断和康康、简亦凡的联系,还是原谅简瞳对我和我妈造成的伤害……我必须做出选择。
最后,我干脆因为想不出结果,赌气地看都没看来电,一瞬间就匆忙按掉,上前抱起康康,随伤痕累累的一行人,回到亚泰凇山湖的住处。
大家简单处理过伤势后,尼姑奶奶去给康康做早餐,简姥姥领康康去洗澡。
偌大的客厅,只剩我们仨。
换掉玩偶服的简瞳率先开口:“我没想打扰你们,就是怕康康一天没看见小黄人,觉得小黄人说话不算数……”
“你又跟康康说啥了?”简亦凡不耐烦地打断了简瞳,口气很燥,眼神戒备,一副生怕简瞳靠近我的样子。
简瞳闻言,瞪大了空洞的眼睛,垂下头思忖着什么,良久,才勉强撑起一丝汗颜的笑:“没说什么,只是答应他会每天都来陪他。可昨天你们办婚礼,我没敢去,怕你们扫兴。所以,今天才会……”
眼见五十多岁的简瞳,委屈得像五岁的康康,我没等她说完,便扬手道:“算了,再说才是真扫兴。大过年的,别提不开心的事。晚上是把尹爸爸接过来,还是大家都去那边?”
话落,简亦凡和简瞳均是一愣。
或许,他们没想到我在应接不暇的重重变故中,还记得除夕。
或许,他们想到了我记得除夕,却没想到我会愿意带康康跟简瞳、尹鸩一起过。
但他们绝对想不到,我这么做,并非出于善良原谅了简瞳,仅仅是因为,对现在的我来说,没有任何事比康康和简亦凡重要。
所以,哪怕完全不确定,自己能否心无芥蒂地释怀简瞳过去的所作所为,我依然任性、自私地装出了早已包容理解她的模样。
最后,简瞳向我投递着感激涕零的眼神,如履薄冰又有点怅然地问我:“要么……就回尹家?”
我明白,她的如履薄冰,是担心我假客气;她的怅然若失,是念及老年痴呆的尹鸩不方便出门。
于是,我什么都没说,只沉默着点了点头。
没办法,这已经是我顾全大局、息事宁人的最大限度了。
幸而,面对我态度的转变,一家人如获至宝。
不多时,我们便安顿好亚泰凇山湖的一切,驱车前往尹家老宅。
路上,我突然没来由地想起了早晨被莫名掐断的未接来电。
按亮手机,“郑俊翊”三个字,触目惊心。
我漏接了郑俊翊的电话。
他要说什么?炫耀他和水幼清有多幸福么?还是想再次向我道歉?我如果拨回去,又该跟他说什么?
苦思冥想着,两台车已经相继开进了尹家老宅。
面对神志不清等在里面的尹鸩,我逐渐再度忘记了那通本该回拨的电话。
原因很简单……简瞳碍于尹鸩的病情,先回家给尹鸩洗脑了;而我和简亦凡,不得不转换角色,扮演我死去的父母;连康康,都要扮演在尹鸩记忆里还没来得及出生的我。
故地重游,位于彼得庄园的尹家老宅,比江畔小岛的城堡,有着更多物是人非的回忆。
尹鸩经常带我吹泡泡、荡秋千的庭院;我咬过简亦凡肩膀的沙发;我替简瞳挨过一耳光的茶几;我和简亦凡第一次相依入眠的房间那扇门;我目送简瞳带简亦凡搬走的落地窗……好像全都没有任何改变。
可我和简亦凡如今却已为人父母,简瞳和尹鸩也已美人英雄皆迟暮。
重新溯回旧时光,一不小心就会陷进去。
我正入迷地四处打量着,坐在我和简亦凡中间的康康,似乎在沙发上苦思冥想了半天,突然忍不住问:“怎么一会要叫姥爷、一会要叫爷爷、一会又要叫尹舅舅?”
余光瞥见简瞳搀着步履蹒跚的尹鸩出来了,我急忙压低声音告诉康康:“因为这是个过家家游戏,不会叫错的人才算赢。”
说者有心,听者更有意。
康康立刻在小嘴前面打了个叉,一脸“我聪明吧?不说话就不会叫错!”的臭屁表情。
尹鸩边走向我们,边笨拙地系着领带,含混不清地嘟囔:“这条也太花了!我要回去换!”
简瞳冷汗涔涔地哄尹鸩:“不打领带也无所谓,快点走吧。”
面容威严的尹鸩,顿时虎躯一震:“那怎么行?小爱最喜欢我穿衬衫打领带的样子了!”
见尹鸩和简瞳有点僵持不下的火药味,我和简亦凡彼此心照不宣地看了一眼对方,尴尬地硬着头皮起身,齐齐地主动喊了尹鸩一声:“哥。”
其实,我喊没什么。尹鸩虽对我有养育之恩,却也曾害我家破人亡。
但简亦凡跟自己亲爹称兄道弟……未免……忒豪爽了!
还好尹鸩现在认不清人,没和简亦凡一般见识,径直越过简亦凡,拉起了我的手,旁若无人地……表白。
是的,表白!
他情意绵绵地凝视着我,目光从未有过的温柔,笑中带泪,字字铿锵:“小爱,哥哥当初的话,永远算数。无论孩子的爸爸是谁,我都愿意负责到底;就算背弃全世界,跟你一起背负骂名,我也愿意带你远走高飞。只要有你一句话,我随时可以陪你去任何地方。”
简亦凡演不下去地拼命要抢回我,气急败坏地说:“这是我媳妇!我媳妇!”
尹鸩特神气地松了手,危险地眯起眼睛:“她跟你在一起幸福么?她想要的是你么?”
简亦凡一愣,抹着鼻子,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我动如脱兔,敏捷地闪身,一手挽住简亦凡,一手挽住康康,洋洋得意地秀恩爱:“他对我和孩子很好。来,叫舅舅。”
被我摸着脑袋使眼色的康康,旋即心领神会,特脆生地喊了声:“舅舅!”
尹鸩仓皇地颤抖着后退了半步,随后抬手轻轻揉了揉我的头发。
我以为他会说“你开心就好。”
未曾想他反手直接把我拽走了。
简亦凡拔腿意欲阻拦,却被尼姑奶奶、简姥姥和简瞳阻断去路。
我就这么毛骨悚然地被尹鸩拽上楼甩进了书房。
当时我怕得要命,生怕他一言不合又要亲我,或者扯我的衣服。
而没等我逃跑,尹鸩便摁住我,在我眼前摊开了一本相册,一页页翻开去,一张张指着那个从襁褓中的婴儿,渐渐出落成倾世美人的女子,如数家珍般语无伦次地絮语——
“这是你刚出生的时候……这是在你父母的葬礼上……这是你的周岁生日……这是你五岁的生日……这是你十六岁的生日……这应该是你们的婚礼……”
“看,我陪你长大,却要陪别人变老,你都不会觉得不公平么?”
“我把你照顾得这么好,你为什么还要离开我?”
认出尹鸩翻阅相册的手,所指的女子统统是我母亲,我心头顿时升起一股怨愤,不惜以我母亲的身份,玉石俱焚地反问:“明明是你先背叛了我,跟简瞳有了孩子,娶了简瞳!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公平?”
尹鸩丧心病狂翻着相册的手疏忽一顿,不敢抬头似地低声说:“我是想娶你的,可我爱你爱到嫌自己脏,爱你爱到不敢碰你。而且,你的身体情况,生小孩会很危险,我只是想让简瞳替我们生一个孩子,然后就离婚,交易是她主动提的。我后来会找她,拼命求她复合,也是为了完成你希望我幸福的愿望。”
“可现在你都不在了,我幸福给谁看?”尹鸩脸色苍白地看向我,眼中坦露着惶惶然的诚恳,“小爱,你相信我,我可能说过很多差点把自己都骗了的谎话,但直到你离开我,我才确定,我才懂,自己唯一真正爱的只有你。”
只是想让简瞳替他和我妈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亏他说得出口!
还有比他更脏的人么?活该他自卑阿!
我气得几乎失去了理智,用力握紧拳头,整个身体都在发抖,咬着嘴唇,掷地有声一字一句地追问:“那水太太的死是怎么回事?郑俊翊的存在你又要怎么解释?你到底还打着爱我妈的旗号,做了多少混账事?”
尹鸩拧着眉毛,惶惑不解:“水太太不是和她先生在法国?郑俊翊……又是谁?”
“别跟我装傻!你现在记得我妈离开你,却不记得我妈死了,难道不是故意装疯卖傻,想通过我买心安?你当年默许简瞳把罗亚交给水怿心,难道不是觉得愧对水怿心父母,才在孩子身上找补?甚至更早以前,你出去女票,女票出了郑俊翊,难道不是自己管不住下|半|身?”
面对我拔高嗓门的咄咄逼问,尹鸩突然变得呼吸急促,痛苦地敲打着脑袋,在地上直打滚。
不等我分辨出……眼前这个辜负我妈……害我和康康轮番被水怿心、简瞳报复的人渣,是真犯病了还是装的,简瞳跟简亦凡忽然破门而入,火急火燎地冲了过来。
简瞳抱住捂着胸口、翻着白眼的尹鸩,抬眸无比绝望地对我说:“你明知道他老年痴呆了,为什么还要逼他掉进最痛苦的回忆里?亏我还以为你是真为康康和小凡原谅我了,没想到,你居然还是在报复!”
是我在报复,还是你在设计拆散我们一家三口的新套路?
话没问出口,我兀地眼前一黑,感觉有些站不稳。
简亦凡极快地把我揽进怀里,不太高兴地冲简瞳说:“别仗着生了我就对我媳妇指指点点!没今天这一遭,我估计自己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原来你只打算生下我送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