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间传来细碎的妖怪声，我回首望去，身后那两个妖怪看似在吃着糖葫芦，却互相用这传音交谈：“也不晓得，是哪个傻子将自己的心给了老军师。”
“这天底下的人，若非是走到了绝境，谁愿意将自己的心同半身的修为都给了军师。只能说的，可叹，可叹……”
“不过听说，这一次来妖市见军师的，是位姑娘”
那妖怪脸上有层笑意：“是啊，起初小妖我偶然间见过一次，生的花容月貌，简直美矣，隐约还有股子仙气拢在她袖口，看的小妖我着迷。”
另一妖摇头感叹：“这妖市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神仙了，只是可惜了那仙女儿。”
我握着自己的袖子，讶然大惊：“什么神仙，竟然要来这做交易？”
天尊大人只浅声道：“走吧。”
酒肆子前精灵们摆上了几只桌子，又提了壶好酒送了上来，笑眯眯道：“两位客官，您要的酒。”
天尊大人看起来不是个好酒的神仙，可这次竟然自个儿命人上了酒来，实在是令人费神。我鼓了股腮帮子，看着本该我给他斟酒的样子，换成了他轻描淡写的只手揽住广袖，一手提壶给我俩的酒杯中都满了酒，随之又清然的撂下绘了玉兰花酒壶，执杯抬至唇边。
清眸扫了眼吃惊的我，玉容如春风掠过，剑眉星目：“妖市中的酒，乃是新酿而成，不会将你喝迷糊的。”
我晓得他暗中的含义是指凌霄殿的那次，一时间脸颊也如同火烧，未做应答，只闷头握住酒杯，吞了一口。他看着我失措的模样，唇角竟抿成一条柔和的弧度来。
微风浅浅，幽光不燥，我俩安静的饮了两杯酒之后，邻座间终于也来了人，那人是个女子，半张轮廓清秀，星眸柳眉，嘴角还携了几分不遇的苍白，只听她浅声道：“小二，来两壶忘忧。”
两壶……我回首偷偷瞄了眼那姑娘，这妖市的酒虽然是新酿而成的，可妖酒最是能令人迷糊，所以天尊大人便只唤了一壶过来，为的只不过是怡情。而这位姑娘显然不是，多半是买醉来的。
精灵小二欢喜的给自店中端出两壶来，置在她的面前，她扯了扯唇角，半张脸的轮廓却是冰凉的。这姑娘看似格外惆怅，然面容上却是强颜欢笑，依着人间的戏台子上所演，大约是受了情伤。
我兀自的灌了杯酒，抬起头时，天尊老人家亦是有所思般的握着杯盏，迟迟不动声色。
“大人？”我开口，他沉下眸光，应道：“怎么？”
我摇了摇头，糊糊涂涂之间，竟然袖口扫到了杯盏，那杯盏便力度刚刚好的从桌角坠了下去，还颇有本领的溅了邻座的衣摆。
亏的她着了一身玄色衣衫，也亏的这酒不烈，我慌慌张张的起了身，原本是想来赔礼来着，却没有想到那姑娘回首之后，清秀玉雕般的容颜顿然大惊，清澈的眸光落在了天尊大人的身上，低声喃喃：“明珏天尊……”
因是在妖市，她并未声张，只是惶恐的前来扣袖一拜，声若玉铃般动听。“小神拜见天尊大人。”
我拾起杯盏之后，有些心头颤颤的朝着她赔礼道：“下官长欢，刚才不小心弄脏了仙友的袍子，着实是失礼。”
她并未在意，只是清淡的面容上多出了一抹温和的笑，点头道：“司命大人有礼了。”
雕花桌案前，我有礼的立在天尊大人的身后，提了酒给面前的两位斟满，只听天尊大人淡然如月道：“能用半颗心来交换，你果然是痴情。”
半颗心……再次听见了这个字眼，我终于晓得了小妖口中的神女，原来便是她。
她低下眸子，玉手搭在杯盏上：“我，只是放不下而已。”
放不下谁？我听的迷迷糊糊，须臾之间，天尊大人道：“他原本便是长清大神的一缕魂魄，当年本尊收他为徒的时候，早便知晓了这一切。只是天机不可泄露，本尊便一直隐瞒到他回归神位之际。”
“小神知道，知道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只是，小神不愿意相信罢了。”她笑色有些凄凉，看的我着实有些心疼。“小神这些年，大约也听说过，魂魄归位之后，世上便再无这个人，便如当年的苍绫大神，与冥王殿下。”
苍绫大神，冥王殿下……提及这些，我记得，初升天道的那些年，隐约听说过当年天妖大战的那一道儿故事。
传闻中苍绫大神原本是三千四百多年前天地间孕育出来的第五位大神，品阶可与如今的长清大神并肩，因前世欠下了长清大神的一笔情债，转世之后，将一寸芳心皆数给了师叔长清大神，却是无奈于师叔早已经有了心上人。后来一世情债了结，大神魂魄回归冥王殿下的躯体中，这才成就了如今的天帝陛下，与天后娘娘。
“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执迷不悟，你可知道，当年冥王殿下为了你的事，扭转乾坤，陛下开恩让你轮回投胎，这一百年间，你承了前世的慧根，飞升成仙，又恢复了上世的记忆，该是回西海，见一见你的父王了。”
她指尖温和的摩挲在杯口处，浅笑时眉宇微皱：“天尊大人，我，已经没有了家。也没有了父王，上辈子的恩恩怨怨，就当重新来过吧。军师同我说过，用半颗心逆天改命，或许，我还有机会见到他，即便没有，我也会这样一直等下去。天界已经赐了仙府，承的便是司雨府君一职。”
司雨府君，这品阶，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至于太小，我记得在天庭三百六十五阶神仙中，司雨府君，占了第一百六十二道，手握八方雨神，总掌司雨之职。是个闲差事，却十分有权威。
天尊大人眸若流云，玉指捋平袖口上的皱褶，“用半颗心与半身的修为来换短暂的缘分，可是值得。”
“大人不曾体会过红尘中的爱恨，小神做的这些，不过图的便是心安。上辈子，他因我而死，这辈子，说到底，我是要还给他的。”
大人不曾体会过红尘中的爱恨……我抬起头时，那龙神姑娘已然起了身，玄袖落地，眉宇清淡：“小神暂行告退，这妖市之中百妖纵横，司命大人同天尊大人，多多保重。”
面前人化作云烟而去，桌案上的那两壶忘忧酒，似乎只品了稍稍的几杯，我小心翼翼的看着天尊大人容色不改的模样，轻声道：“她是……”
天尊大人抬起头，柔和如春风的眸光落在我的脸颊上，缓缓启唇：“先西海龙王之女，龙神公主。”
对于她的身份，我如今也不大的好奇了，只是颇为惊叹，一个小小的龙神，竟然能如此平静的同天尊大人轻言人世间的往事，还有她口口声声说等待的人，究竟是谁。
妖市之大，全然不是一日便能转的完，四下的幽冥小道一环扣着一环，红灯笼层次有别的悬在空中，一望数里不见边际，幽光浅浅浮在我的身前，我抬起手来，将那光芒合在手掌心，萤火摩在手心中，顺着我的指缝从袖口飞走。
精灵们欢快的舞着身躯，风铃悬挂在屋角叮当作响，有精灵脚踏莲花，扮着仙子的模样翩然舞着水袖。
“妖界客栈。”不同于人间的风格，藤蔓搭起的房子开满曼殊沙华，我立在天尊大人的身边，抬头看着悬在头顶用夜明珠光芒拢出的四个大字，缓声读了出来。
天尊大人亦是抬眸，扫了眼四字后，面色不改的低头问我：“可是喜欢这里？”
我点头，诚然是一派欢喜的模样，他满意的点了点头，先我一步的进了妖界客栈，客栈之内百花盛开，花妖们欢天喜地的执了绣花团扇掩住了面容，婀娜多姿的摆动着腰肢，“客官，是要上等房呀，还是要普通的房间？小店自开业起的千年之中，可是迎了不少客官这种贵客，贵客只管吩咐，只有您想不到，没有小店做不到的。”
迎面走上来的花妖体态丰盈，步若莲花，身着了烟青色水袖长衣，同着旁的花妖一般，手中握着曼殊沙华团扇，嫣然的踱步而来，眼神倒是犀利，只片刻之间，便料到了天尊大人的身份不一般。
天尊大人的眉宇敛了敛，当然我晓得，天尊大人不管是从品行还是从性格上来讲，都是格外讨厌这番庸脂俗粉，换而言之，像天尊大人这般清高的男人，只适合被凡人供在庙宇之中，用香火来陪衬着。
当然我不晓得，如果天尊老人家知道我在心中是这般编排他，会不会一怒之下用天雷劈死我。
眼见着花妖便要扑了上来，我当即便十分机灵的向前一步，正是挡在了大人的面前，虽然，这个身高还是有一定压力的……
“上等房，两间。”我果断的伸出手掌，幻化出一颗金珠子。那花妖见我这般碍事的挡在了天尊老人家的面前，嘴角抽了抽，后又极快的恢复原本笑意盎然的模样，捏着兰花指从我的手掌心中取过金珠子，掂量了一番：“呦，果然是贵客，这手笔，可是豪气的很。”旋身朝着身侧的花妖小伙计们招了招扇子：“今日就将两处别致的幽兰上等房给两位贵客留着。”
言罢，又甚是殷勤的朝着我身后的那所谓贵客道：“客官您呢，若是有需要，便及时吩咐伙计的，妖界客栈，包你满意。”
末了，还抛了个生不得令我将在天宫中吃的东西都呕出来的媚眼……
不过瞅着天尊老人家冰凉的棱角和那铁青的脸色，我只觉得，若是再在这客栈中同这花妖娘子多说几句，八成，这整个妖市都会骤然间变成一堆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