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债？”我嘴角一哆嗦，“我不曾记得，自己欠过何人的债？”
子梨上神怡然道：“这件事，你自己原本是不知道的，本神也是从司命星君的口中得知，当年你九岁那年大病了场，你父皇寻遍了举国之医，都没有一个能想法子救你的性命，后来你宫中的太医柳成，他为了给你治病，将原本给自己儿子做药引子的断崖草拿去救了你性命。之后他去山上重新采药之时，脚下一滑便落进了深渊，他儿子，也不治而终。长欢你可是晓得，为了保你的性命，你欠下了两段债，索性这两段债都累在了他儿子柳毅的身上，你只需下凡还了他一个恩情便好。”
虽说不过是报恩罢了，但是我着实从未听说过这件事，九岁那年，我生了大病，死里逃生后，父王便更加地宝贵我，养在深宫中六年，直到我十五岁生辰那年，父王才答应我，让我出宫看上一眼万丈红尘。
“你也知道，咱们做神仙的最怕欠下人情债，虽然这债不至于让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可说到底对你的修为有损。”
他细细道：“如今那柳毅转世之后，承了上世父亲济世救人的余福，勉强混了个地仙当当，转世在遮月山精灵族的白芇上君府中。”
子梨上神果真靠谱了些，如今将我要报恩之人都给琢磨的清楚，我斟酌了会，昂起头看天尊，等着尊神的指示，全然去不去，都是他的一句话罢了。
他俊容上薄唇动了动，思虑了阵，才道：“长欢多难，若是被业报阻了修为，不宜修行。”
我颤然：“天尊大人是同意了么？”
他拂袖转身，冰凉道：“早去早回。”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稍是失落，子梨上神扶我起身，缓然道：“既然天尊大人已经同意了，那便去吧。”
“今日之事？”我看着他，低眸扫了眼尚在疼着的灵兽：“这灵兽，你还是带回去吧，随了我，也不过是有无尽的苦楚吃罢了。”
他道：“不必介怀，本神既然已经将这灵兽送给了你，便不会食言，你离开天宫的这段时日，你宫中的那只要去昆仑山，这只就暂时养在合善宫，你记得回了天庭，便接它回去就好。”
我蹲下身，提着力度轻抚在它的额头，它眼中还有些许朦胧，我忍不下心，只好道：“好。”
回去之时，舞央小仙已经在殿中恭候了许久，身旁还立了只传话的仙鹤。
小仙道：“司命大人总算是回来了，这仙鹤在这等了司命许久，非是要等了司命回来才肯离开。”
仙鹤俯首，闭上圆滚滚的眼睛，我茫然道：“在这里等着我做什么？”
仙鹤低了头，凝声道：“司命大人，小鹤奉令渝神君之命，邀司命上清宫外一见。”
“令渝神君？”我皱眉，仙鹤道：“请司命切要相见，令渝神君已在上清宫外候了几日，若是司命不愿出门相见，那神君想必是要久等下去了。”
舞央小仙生气道：“既是你家神君惹的事，我们司命如今已经没有了百年的记忆，是记不得令渝神君是何人了。”
仙鹤还在虔诚俯身，我握着袖口，掂量了阵，其实被雷劈的这件事，也不能怪的上令渝，只能怪我不清楚他的用意，便收了他的玉坠子，才惹得天尊大人生气罢。
“令渝神君乃是诚心悔过，还请司命大人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出宫一见。”
“司命……”舞央小仙斟酌道：“司命可是不要忘记了，司命这身上的伤，可是一半都因为令渝神君。”
我垂下袖子，转身道：“舞央，我要暂时离开上清宫一段时日，你暂且将殿中的事安排下去。”
舞央小仙欲言又止，可终归是未再说出口。只屈身道：“是，司命。”
仙鹤展翅踏云，我亦是化作一道青烟离去，随着仙鹤同落在了上清宫外的一处幽静小道上。
令渝看似已经等了许久，淡青色的长袍上纹了些许流云，青丝高束，腰间还垂着当日我瞧着不错的那枚玉坠，见我现身，疲倦的脸上总算是有些欣喜，大步流星走来，桃花眸子中闪着星辰：“长欢，你终于来了。”
他抬手便欲上前，我警惕的后退半步，“令渝神君。”
他嘴角笑意渐逝，失落的垂下广袖：“是啊，我怎么忘记了，子梨上神说你伤的太重，已经没有了百年来的记忆了。”
我道：“长欢没有了百年间的记忆，令渝神君也大可不必这般。”
他失意的扯了扯唇角，“长欢，我知道你还在生气，即便你不记得我是谁了，但是我还是想告诉你，当日之事，是我鲁莽了，龙族的玉坠送给心仪之人，长欢，这千年了，我从未对任何女子动过情，更不屑送之玉坠子，我以为，你会答应的，可没有想到你竟然……”他顿了顿，抬眸又道：“长欢，即便是你未答应，我也不会放弃的，我等你……”
“令渝神君。”我打断他的话，“你说的这些，长欢都明白，只是令渝神君，你可知这世上的缘分，是不可强求的。”
他抬起的袖子停在了半空，挥袖负在身后，笑色勉强：“我知道了。”
难道真的是我无情了些么，看着他徐徐离去的背影，我深吸了一口气，看着浮云飘散，我转过身，缓步走进了上清宫。
当日鹦鹉毁了青媱上神的园子，因着荼蘼花并非是容易得到的东西，这一毁约莫是让她给彻底记恨上了。
天尊并未因着这件事责罚下来，许是怜悯我受了伤，就当是受了惩罚罢。
庆黎殿内合欢花从宫墙内拂至宫外的云霭上，我蹲下身子，拾起了一片花。庆黎殿的大门徐徐打开，我抬头看去，那抹墨色身影便立在合欢树下，风扬起花叶，如是画中。
画中……我看着那人的背影，心口如受冰刃，熟悉的轮廓，一笔一画都像是精心雕琢而成，广袖间云烟缭绕，长发如绸般落在肩后，隐约间，一百年前的光景，又重现在眼前。
那背影比画中要好看的多，清晰的多，也真实的多，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压的窒息，我缓缓起身，他转身间风轻云淡，合欢灼灼，剑眉星眸，像是从回忆中走出一般，轻启薄唇：“长欢。”
我看着那抹身影有些呆滞，一百多年了，竟未想到，我又阴差阳错的回到他身边，原来，这一切都是当年我欠下的。
他眯了眯眼睛，自合欢树下徐徐走来，每一步都似踏在我心坎间，他在我的面前停下脚步，微声道：“本尊，是来接你去人间的。”
接我去人间，我皱眉，他捋了捋广袖上的皱褶道：“你独自下凡，本尊不放心。”
我木讷抬头：“天尊……”
他回首，眼底携着缕缕清风，这双眼睛，同我百年之前见到的那双，原本便是一样的。
他见我又愣住，自云烟中紧了眉心，“本尊，听说你去见令渝了。”
手中的合欢花从掌心滑落，我低下头，眼底潮湿，牵强的扯了扯嘴角：“天尊大人何必担心长欢，长欢如今已经忘却了天宫中的种种，记住的，也不过是百年前的那些东西罢了。”
他眉心更紧：“抬起头来。”
便如当日我闯了他的上清宫，他威仪万千的站在我面前，芝兰玉树，那时我许是不知道，我们的缘分便是从那句：抬起头来，而开始的。
眼眶中的婆娑深邃，我咬着唇，抬起了容颜，浮云袅袅，他看着我含泪的眼眶容色沉了沉，抬起捎带凉意的手，拂掉我眼角泪珠，虽是寂静无比，但已抵得上千言万语。
“若是委屈，便哭出来，本尊不喜欢看着你咬唇忍着的模样。”
恍然间，我好似又回到了梦中，他广袖如云，抬手拂掉我的泪水，温声浅浅。
我何尝不想痛痛快快的哭出来，只是我清楚，如今这不是梦，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菱花镜前，舞央小仙给我梳了个简单的发髻，执起镜前的玉簪流苏，插进我的发髻之中，我望着镜中的自己，生的姣好，倒也算的上入眼，舞央小仙道，我刚离开庆黎殿，天尊大人便寻了过来，一直等到了我回来之时，天尊大人已交代了下去，要陪着我，一同往人间走一趟。
纵然知道这个消息之后，最为受不住的则是青媱上神，竟上了书要同天尊大人一道儿下凡，可是天尊大人未给她这个机会，只命了青枫司命，这几日好生看管上清宫。
我并不知道如今天尊大人是否还对青媱上神有些情在心中，毕竟正如当日子梨上神所说，当年青媱上神一颗芳心暗许天尊大人，这是整个九重天都知道的事，只不过当年木族与东海两家长辈定了婚约，这青媱上神不得不绝了这片心思，可是如今东海皇子已经陨落了，她如今又回到了九重天，天尊大人并未介意她的身份，还清了锦乐宫给她住下，诚然，这是忘不掉当年。
而青媱上神自是回来了，八成是没打算放过明珏天尊这块肥肉，若非是各路计策用完，使足了什么苦肉计美人计，是绝不会放手的。而我，作为这上清宫唯一的女司命，又是明珏天尊亲自提到上清境的神仙，危险系数足以堪比她的眼中钉，肉中刺。
舞央小仙给我寻了件素色的仙袍，腰间袖口只绣了几只简单的雨时花。彼时素衣配玉簪，倒将我这司命的身份给遮掩了大半，舞央小仙说，精灵族的女子向来喜好妖媚之色，可天尊大人又不喜太艳，正好着了素衣既不惹眼，又不让天尊大人蹙眉头。
我心中暗自感慨了一句，果不愧是天尊的侄孙儿，这万年之来，倒是将天尊大人的喜好琢磨一清二楚。
离开庆黎殿之时，大约已经到了卯时将近，天界没有昼夜之分，浑然只能靠着东天的那只天钟来断定时辰，届时天尊大人亦是换回了往日喜爱的那身墨青色仙袍，样式简单了些，但也温润了不少，像是天族的某位青年神君。
见我出了庆黎殿，天尊同青枫司命一道儿前来，青枫司命束着玉冠，衣冠楚楚道：“长欢司命同君上此时下凡，到了遮月山那精灵族，便也是卯时出头，白芇上君自会前来迎接君上和司命，长欢司命去人间还债，那白芇上君的三公子又是命中注定孤独终生，司命只需在那姻缘册子上给他补上一笔小小的善缘便好，毕竟这逆天改命之事，司命和君上还是谨慎些的好。”
我点头：“多谢青枫司命，长欢定会将司命的话铭记在心。”
天尊凝声道：“有本尊在，长欢自是不会有什么事，这几日上清境便交给你了。”
青枫司命容色极为不乐意，但还是恭恭敬敬的俯身扣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