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君府适逢上君夫人生辰，便在精灵一族择了戏班子，上演了场牡丹亭。
彼时我握着扇子也去凑了凑热闹，听戏这种事物我向来以为，只有人间的凡人才会着了这道，只没有想到精灵族竟也兴这个。
天尊老人家同精灵族的神君在水月院子中议事，我便偷溜了出来，寻了个好位置坐下来之后，半是感慨半是夸赞，提着扇子欢喜了许久。在人间的时候，父皇也常常命戏班子来宫中唱戏，不过唱的都不免是将军征战沙场，而并非儿女情长。
玉明少君自水月院子中险得将我给推进了水泽子，便怀愧在心，见我出了院子，又见我去凑他娘亲的生辰，便自行端了盘果干，负手款款行至了我身畔，行了个礼，温文儒雅：“司命手中的扇子不错，应该是仙家宝贝吧。”
我见玉明少君主动上前搭讪，自是我免了心思去同他琢磨个交情，便握着扇子递于他看了看：“前些时日子梨上神赠予我的，听说是个宝贝，随在我身边，也只有几个月功夫。”
他将果干撂在我案前梨木桌子上，怀着歉疚道：“昨日在水月院子中，下神冒犯了司命，还望司命勿要怪罪，只是……”他顿了顿，踌躇道：“玉明见司命面善，玉明可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司命？”
我一口茶水噎在了嗓门中，若说见过，那便是那夜将他吓得跳楼那件事吧……不过看着他的模子，显然是忘记了，御医说他那时候脑袋模糊着，大约已经记不起来了。我携着帕子揩了把嘴角的茶水，亲善道：“本司命初来精灵族，与玉明少君自是初次相见，大抵是本司命容貌平平，才会让少君错认他人吧。”
玉明少君思虑了会：“约莫便是下神冒犯了。”观望了眼台子上的戏：“司命也喜听戏么？”
我将袖中搭在梨花桌案上，“养病的这几日，有些枯燥，不过听说上君夫人生辰，便来凑个热闹罢了。”
玉明少君唇角含笑：“原来是这样，家母最喜看这人间的曲子，这戏台子上的牡丹亭，原是人间的戏，父君念及母亲过生辰，便特意按着人间的戏本子排了出。”
我轻笑：“上君夫人雅趣高，本司命做凡人那会子，倒是听说过这个戏，只是奈何从未亲自听过。”
“哦？司命之前也是凡人么？”他似出奇的欢喜，我捏着扇子，掂量回道：“嗯，本司命乃是凡人成仙，得天尊大人的恩典，才有幸进了上清宫。”
他扣袖满面欣喜：“原来是这样，家母之前也是凡人，只不过后来功德圆满，得以飞升，天帝赐栖桐元君。”
“若是这般说起来，上君夫人还同长欢算的同出一脉。”我讶然。
“玉明亦是没有想到长欢司命竟同家母有这般的渊源，只不过家母今日连设九场大戏，如今乏了，在宫中小憩，若不然的话，司命还可见见家母。”
我也是没料想到兜来兜去，我与玉明少君这缘分，算是扯不清了。
“此乃是上君府中新做的点心，甚是可口，司命尝尝。”他递过一盘果干，我自是不客气的拾了只，塞进嘴中，果子有些软，入了口中还有种吃肉的感觉，仔细回味起来，倒是像小鱼干。
小鱼干——
我展开折扇掩面，神色惶然道：“少君你给本司命吃的是甚？”
少君瞪大眼睛，答道：“自是小鱼干啊，司命你怎么了？”
我胃中一阵翻江倒海，抵着眼前发黑的感觉握紧扇子同玉明少君肃然一拱手：“少君，后会有期！”
他茫然的欲要挽留，尾音还留在那半个司上，我已径直的奔出了院子。
自那夜被天尊灌了一整盘子的鱼尾之后，我大约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鱼这个东西，择了处荒芜的地方忍不住一口吐了出来，我抚了抚自己的心口，好在那秋叶草的毒未消除干净，这几日送去水月院中的饭菜乃是清淡之物，便只呕了几口白水出来，便没了感觉。
我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深呼了两口气，缓过神来才想到爬回水月院。
水月院子中天尊大人正兴致极好的打理紫藤花垂下来的枝叶，见我一副焉巴巴的模样，蹙眉道：“你不是去看戏了么，怎么回来的这般早？”
我扶着花架子缓了两口气，泪眼磅礴：“长欢倒是想晚些回来，免得扰了大人的清静，可是长欢又误食了玉明少君的小鱼干，吐得便只剩下两口气了，长欢想，即便长欢死了，也是要死在天尊大人身边的，所以便一路爬了回来。”
天尊脸黑，“竟是这般严重？”
我点头：“天尊曾说长欢的命是天尊的，长欢思虑再三，还是觉得要将这条命还给天尊才好。”
他拂了拂袖子，墨色衣衫上还残留着方才的紫藤花花瓣，淡然道：“嗯，说得倒是好听，长欢，本尊不记得本尊教过你油嘴滑舌了。”
我错愕了番，理了理袍子殷勤的上前道：“天尊大人贵人多忘事，长欢是大人带去上清宫的，自然是得大人教导，才有了如今的长欢。”
他扫了我一眼，唇角却是弯出了弧度，“上茶。”
听他利落的两个字，我又十分乖巧的提起桌案上兰花茶壶，给他添满杯，他昂头看了我一眼，薄唇轻启：“手拿过来”
我恍惚了半刻，回过神后才将自己的手递了上去，他玉手握在我的手腕上，骨节分明的一只素手将我袖口往上提了提，在九重天受过的伤还留着疤痕，他抚了抚，问道：“可还疼了？”
我皱了皱眉，轻声道：“疼倒是疼，不过已经好的大差不差了，等回到九重天，应该便好了吧。”
他凝重鼻音嗯了声，面如冠玉：“上清宫那边有青枫照料，你我大可不必赶着回去，等你的恩报完之后，本尊再带你回去。”
我收回手拢了拢袖子，“我今日见到玉明少君了，他因着昨日的事有愧于我，所以便好说话了些，不过给他添一笔姻缘这件事，长欢暂时还无从下手。”因着那王宫之中的蓁余公主对他乃是泛泛之交，即便是他再有情有意，也着实抵不过蓁余公主的一盆凉水。
“时日还久，你慢慢来便好。”他抿了口茶，眼眸中清风明月，“蓁余公主今夜要来上君府，许是个好时机。”
蓁余公主，我看向天尊：“大人的意思是，要让长欢给他们搭桥牵线，可长欢并非是姻缘神君，也不晓得这姻缘之事，该怎样牵线搭桥。”
他撂下杯盏，抬眸看着我，“今日上君夫人生辰，上君会依着人间的习俗，府中女眷，都要去放花灯。”
蓁余公主和玉明少君的缘分起于花灯，而今夜也是个月明星稀的好时光，到时候郎才女貌，月下吟诗作对，着实是个好机会，只不过……我嘴角僵了僵：“大人的意思是，长欢也要去看府中女眷放花灯？可是长欢惧水……”更何况是有鱼的池子。
天尊大人思量了片刻，温和道：“本尊，陪你一起去。”
一起去这个主意着实是不错，届时月明星稀，篝火莹莹，我再施法拦住蓁余公主的莲花灯，想法子送到玉明少君的身边，这许愿的花灯被陌生男子拾了去，且这个男子好歹相貌堂堂，一表人才，蓁余公主乃是青春年华，繁华正茂，许是干柴烈火，看上眼也是极有可能的。到时候在一来二往，说不准便好上了。
仔细酝酿了一番，我幡然觉得，其实我想的法子还是甚好的，至少不笨。
上君夫人因着身份是九重天的元君，又是精灵族上君的夫人，自然过这千岁的生辰不免要惊动皇宫中的女眷，精灵王后一早儿便陨落羽化了，如此算来，精灵族位分最高的夫人，堪堪便是这白家夫人。
彼时皓月当空，上君府内一派祥和，四下张灯结彩，红绸飞舞，彩灯绘了上百盏悬挂在树梢之上，与人间的上元节倒是有些相似。府中的女眷们一早儿便选了心仪的花灯，趴在灯火阑珊下的玉石桌案上写着赠诗。
听说这在灯上写诗的做法，乃是当年上君夫人嫁给上君时所造的法子，上君夫人满腹经纶，又偏爱灯上作诗，上君大婚的那日，府中的碧月谭子中放了上千盏的花灯，灯上皆作了情意缠绵的诗句。那夜的莲花灯顺着上君府的泽子流出了府外，落在了精灵族子民的手中，后来精灵族子民便纷纷效仿，将心愿作了诗绘在莲花灯上，一是图个新鲜，二是随个诗情画意的意境。一时间倒成了男女幽会必备的伎俩。
我从管家手中择了个稍稍平淡些的花灯，歪着脑袋看了会儿，今夜天尊大人只着了身简单的墨袍，其实依我之见，天尊大人还是蒙个面比较好，奈何这般做有损天尊威仪，于是我便忍住了。
“大人，你觉得这个好不好？”我扬了扬手中的花灯，笑的花枝乱颤。
他拧了拧眉心，毫不留情道：“嗯，你惧水，拿只在手中玩玩便好。”
我脸黑了一大半，咬着唇将花灯护在了怀中，义愤填膺：“谁说惧水便不能放花灯了。”
他嗯了一声，复又添了句：“本尊想到了一个治你的法子，你可听听？”
我恍惚：“什么法子？”
他负手，茕茕临世，颇有玉树芝兰之态：“本尊听说，人间治旱鸭子的法子，便是将其赶进水中泡上几夜……”
我顿时眼角潮湿了一片，慌忙拉住了他的衣袖，颤颤道：“天尊大人切不可拿长欢的小命开玩笑。”
他颇是和蔼可亲的摸了摸我的脑袋，勾起唇角：“你么，大可试试本尊还救不救你了。”
我愤然的低下头，奈何千般委屈不能开口。他转过身，长袍曳地，款款威仪，烛光勾勒出他的轮廓，甚是清晰，我抱着莲花灯，见他已走远，惶然道：“大人，大人等等我，我不认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