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黎殿前，合欢花纷纷扬扬，坠落一地，舞央小仙顾忌着我的身子，便关上了窗棂，给我拿了披风，浅浅道：“司命大人的身子受了伤，不该这样吹冷风的。”
我昂起头，看着被风袭起的帘幔，“你说，天尊是不是，真的生气了？”
殿内的景象忽然间有些萧瑟，舞央小仙斟酌道：“司命就不要多想了，大人不是说了闭关修炼么，应该等大人出了成德殿，司命便能见到大人了。”
我瞧着帘幔上用丝线勾勒出的大片芙蕖，无力道：“也许吧。”
上清境养着的这两日，我真的没有再见到天尊，每每途径成德殿前，都只能见到紧闭着的两扇朱门。子梨上神不晓得从什么地方给我寻了只会说话的鹦鹉来，托人带了信过来，提及到前几日替天后在西海办事，因着我这一茬，耽搁了不少功夫，如今又要匆忙赶回去。
彼时舞央小仙欢喜的将鹦鹉放在了庆黎殿，小鹦鹉起先胆子倒是挺小，可后来同我熟悉了，便探着脑袋看我，奶声奶气：“你就是长欢司命？”
我颇为震惊的看着小鹦鹉，伸出手摸了摸它的脑袋，舞央小仙俯着身欢喜道：“子梨上神果然厉害，竟然寻到了这样聪明的小鹦鹉。”
“我都修炼了八百年了，子梨上神说，若是再修炼三百年，许是就能修炼成人形了。”
“竟是这样厉害？”想不到这个小小鹦鹉竟然比我的修为还要高，我伸出手，它跳进了我的掌心，跳的欢腾：“以后我的主人就是长欢司命了，子梨上神说，你一定会好好照顾我的。”
我勾了勾唇角，“当然，这庆黎殿，我也只有舞央一个说话的神仙，有了你倒是多一个陪我说话的。”
舞央小仙亦是轻声道：“是啊，司命以后就不用总是闷着了。”
它从我的掌心飞走，围着庆黎殿外的合欢花欢呼雀跃。舞央扶起了我的身躯，站在了窗前，欲言又止：“司命……”
我侧过容颜，看着她道：“怎么了？”
她咬了咬唇，久久才道：“方才的时候，天尊传令下了上清境，明日命司命你，去迎接回宫的青媱上神。”
“她回来了？”天宫中素来上神不多，子梨算个，余下的那些大多也在凡间仙山的各族中，青媱上神乃是木族的上神，品阶只比子梨矮上一等，却是比我等在宫中侍奉的司命要高上许多。
舞央小仙轻声道：“青媱上神万年之前乃是天尊大人身旁的司命，同天尊大人……”
我低眸看她，启唇问：“同天尊大人？”
她抬起头，澄清的眸中裹了些莫名的情感：“青媱上神曾同天尊大人有一段露水缘分。”
露水缘分……我恍然，怪不得青枫提起天尊大人同青媱上神的时候，总像是刻意隐瞒着什么，“所谓的露水缘分，又怎样说？”
舞央在上清宫中已经有万年多的时光，想必这些事，她都是晓得的。
舞央迟疑了片刻，才道：“原本这些话，小仙不得和司命说的，只是青媱上神素来争强好胜，到时候进了宫，势必会给司命难堪，司命且先忍着，勿要恼了她。”想了想又道：“青媱上神原本是被天尊大人救上九重天的，只因为木族飞升的劫难向来不好渡，当年青媱上神历劫的时候，被五雷轰顶，险些丢了性命，恰逢天尊大人从人间路过，见她修行不易，便出手相救了，后来没有想到她竟然是木族碧灵上君的女儿，碧灵上君求天尊大人收青媱上神为徒，可是天尊向来是不收女徒弟的，于是便留在了上清境，做了司命。这一做，便是两万多年……”舞央小仙咬唇：“人间，尚有日久生情一说，其实当初青媱上神去向天尊大人表露过心事的，只是天尊大人不忍拂了木族的面子，便蜿蜒拒绝了，青媱上神嫁给东海殿下，着实也是无奈之举。”
原来，青媱上神还同天尊有这样深的渊源，我低下头，抬手抚摸这彩釉花瓶上的纹路。
舞央小仙继续道：“听说这个东海殿下虽然迎娶了青媱上神，可是还同他族的女子勾搭，为此东海龙君还训斥了殿下，只不过，千年之前这位殿下猝死在东海。东海龙君觉得青媱上神委屈，便放了青媱上神离开，上神还想回到上清境，天帝也允了。明日，便是青媱上神回宫之日。”
指腹上的冰凉穿进了心扉，我愣了些许，幽然转身，“明日，我穿什么衣服好些？”
她似是没料到我会这般问，良久才轻声回道：“司命的伤口还未愈合，不宜穿浅色的衣衫。”
我闭眸，“那便穿玄色的吧。”
大约养伤的这几日，我一直都在睡着，有时候睡着睡着，便总会觉得梦中回到了以前，偶尔醒过来便想着提笔，照着当年的画师画出的模样，仿个一二分。
舞央小仙总夸我画的好看，可我知道，无论怎样仿，也仿不出那模子的半分。
那日青媱上神回宫，整个上清境格外热闹，殿门前的仙人议论云云，也听不清楚究竟在说着什么。
我坐在水镜前，玄衣墨裳，舞央问我什么发髻好看，我只简单的答了句，庄重些便好。
最后一枚玉簪子插进发髻上后，舞央道：“今日迎接上神，小仙是没有品级的，不能去冲撞了上神，司命可是小心着，身上的伤。”
我点了点头，看着镜中那张被胭脂勉强遮住苍白的容貌，缓声道：“好，你放心。”
我赶至上清宫门前时，青枫司命已经等了很久，见我的身影后便匆匆赶来，提醒道：“你初入上清宫，等会便看着本司命行事便好，无须太过担忧。”
我应了个嗯，他又瞧着我的容色许久，揣测道：“长欢你最近的脸色，为何这样难看？”
原本便是在躲着他，可是终究还是被他看出来了，我躲过他的眸光，轻声道：“许是，前些时日的伤还没有好，这几日司药星君去人间采药，喝药便也疏忽了。”
他半信半疑的启唇：“原来是这样，本司命之前也同医神学过把脉，不如我替你瞧瞧。”
言罢便要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腕，我连忙推开他的手，囫囵道：“无事的，只是最近累了些。”
他的指腹从我的手腕上滑过，眉心更紧几分。我疏远他几步，片刻之间便恍然见到一阵五彩的光芒喝着白鹤长鸣之声，从天际边传来，青枫司命同我一并抬起了头，我尚在恍惚，他便扯住我的袖子令我扣袖俯身，小声道：“青媱上神到了。”
仙鹤载着青色衣裙的女子飞来，上清宫中大大小小有品阶的神官与仙女儿们皆是俯身拜道：“恭迎上神。”
我亦是俯下身，不敢抬起眸子去看仙鹤送下的身影，只听闻耳畔仙鹤又是一阵长鸣，扑扇着翅膀离开了上清宫，须臾，女子的笑声传来，如铜铃般清脆：“好久没有见到上清宫了，好久没有见到君上了。”
青枫司命同我咳了声，我回过神，与他一并起身。
面前的这个女子眉眼精致，眸似琉璃，肤若凝脂，着了青色绣莲花的衣裙，踏云而来，勾唇道：“青枫司命，好久不见。”余光瞥向我，又笑道：“这位，是哪里来的小仙？”
小仙二字，不晓得是无意，还是故意讽刺。青枫司命无法替我答话，便只好等着我自己解决。我扣袖一拜：“回上神，长欢乃是上清宫中司命。”
“司命？”她嗤笑出声，果然还是不准备放过我，垂袖提起衣裙行近我几步，冰凉开口：“本上神记起来了，你是那个凡人对不对，后来被天帝丢在了千梵殿，前几段时日，天尊大人怜悯你，便将你带回了上清境。怎么，如今成司命了？”
我唇角颤了颤，却生生说不出一句话来，她见我面色不改，又笑道：“果然，这凡人成仙和生来仙根的神仙就是不一样，本上神可是听说，凡人的脸皮厚，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青枫司命有些看不下去，向前一步拦在我的身前道：“天尊大人还在成德殿中等着呢，青媱上神何必为了小事耽搁时辰，若是天尊大人怪罪，小神着实担待不起。”
或许是听到了天尊在等她的消息，她着实是恍了一会，随后又冷清的扫了我一眼：“也罢，不过是个小仙罢了。”
挥袖未再搭理我，只径直朝着宫内走去，我直起身，早已不晓得心中如今在想着些什么，青枫司命朝着我皱眉摇了摇头，沉声道：“她的话，不要往心中去，你暂且不要一同去见天尊了，天尊那边，自是有我来给你解释。”
我抿了抿干涩的唇，声音沙哑：“正如我意。”
一百年来，我倒是第一次感觉到天宫这个地方，很冷。
彼时再回到千梵殿，推开殿门，空空如也。不晓得梨花小仙跑去了什么地方，只在殿中寻了不少安放杂乱的天书，仙宫琼楼，可终究哪里才是我的家。
在后殿中寻了坛三十年前藏起来的好酒，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也学会了借酒浇愁。只可惜，凡人尚能对着月光独酌，而我，能陪着我的只有这些行云。
酒盏中香味香醇，我一口饮下，嗓门中辣的难受，眼眶中也蓄满了泪水。做神仙的时候，我大约已经忘记了哭是什么感觉，如今久别重逢，倒觉得，痛彻心扉。
清风扑面而来，我一手握着酒坛子，倒进酒盏中，一杯接着一杯灌进肚子，可能，醉了便不会这样委屈了，便不会这样痛了吧。
意识渐渐模糊，酒盏空了许多次，最终还是从我的手中滑落，碎进云层中……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趴在桌案上，甩着袖子，“凡人怎么了，这九重天哪一条规矩说过，不允许凡人成仙。上神，上神又怎样，难道，我便该低人一等么。”
嗓门中痛的难受，我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只想安静的睡上片刻，片刻也好。
“这丫头，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耳畔是谁的声音，我已经不大在乎了，若是有本事大可禀了帝座，让他将我扔去轮回，做人，总比做神仙要好的多。
后来，我不晓得自己睡了多久，一刻，还是一个时辰。只觉得有人从我的衣袖下扒出了什么东西，片刻之后，脑海中的恍若拂过一泓清泉，洗掉了沉重与痛楚。
我朦胧的睁开眼睛，只能看见面前人同我一般的玄色衣衫，袖口处洒了两朵棠梨花。未见她的容颜，她却是抬起了我的下巴，嘴角上扬：“长欢么？”
我晃过神，连忙站起了身，见她手中握着千玉扇轻笑：“没想到，子梨竟然将这扇子赠给了你。”
“你……”我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喃喃道：“好似，好似在哪里见过你。对了，好像是在凌霄殿……”
她挑了挑眉，握着扇柄搭在肩膀上，“你不必想了，本座乃是凌霄殿的司命，前些时日我们见过。”
“凌霄殿的司命？”我惊慌出声，不可思议的低声道：“没、没听说青枫司命说过，凌霄殿也有司命啊。”
她昂头叹了声，提扇道：“你知道冥王大人么，便是天后娘娘，我乃是她身边侍奉的司命，偶时也会去凌霄殿看看。”
我低沉的哦了声，总觉得她似乎有些不一样，可是这种不一样，我又是说不出来。
她将扇子递给了我，问道：“本座看你一直在这里喝闷酒，可是有什么心事？你，不是在上清宫的么？怎么又重回这千梵殿来了，还有我方才听你呓语什么上神，又是怎么回事。”
我收回扇子握在胸前，摇了摇头，咬唇道：“没什么……”
她矮身坐下，拂袖间桌案上又多了两个新酒盏，含笑道：“好歹，你我都是司命，今日相见也是缘分，喝下几杯，你若是有什么不痛快的，大可来找我说说，我还是乐意听你大大牢骚的，索性我也无事，你也不能总憋着，对吧。”
言语之间，酒盏中已经满了酒，酒坛子得了灵力的牵引，自己乖乖的立在了桌案上。
我见她同旁的神仙不一样，没有那般的盛气凌人，便也提着心敛裙坐了下来，她握着酒盏抿了一口，大方的捋了捋袖子，“明珏他……天尊他对你不好么？我看你在这里喝闷酒，定然是受了委屈吧。”
我愣了愣，手指无心的搭在酒盏上，脑海中有些混乱，“没有，只是，长欢乃是凡人成仙，固然，固然是要受人冷眼些罢。”
她扬起唇角：“凡人成仙又如何？”撂下杯盏，玉指搭在桌案上，“若说这凡人成仙，本座倒是记得，冥界的阎君大人，也会凡人成仙，可如今这四海八荒，谁敢与他抗衡？”
我点了点头：“其实这些，我都明白，只是，有些不甘心罢了。”
她俯身抬起素手托着下巴，闭眸道：“嗯，让本座给你算算，是因为上清宫那位青媱上神的事吧。”
手中的酒盏冰凉彻骨，我抬起头，见她起了身，浅声道：“万年之前，青媱上神嫁去东海，时隔万年，她又回来了，看来，是已经盯上了这位明珏天尊。嗯，看来明珏天尊的艳福不浅。”
她感叹了一声，回眸看我：“你不必在意她，万年之后，你自然是有机遇飞升上神，这些年潜心修行便好。”
我惆怅的低下头，“一万年……”
她缓而行至我的面前，抬手凝了层淡色的光芒，拢在了我的眉心，我惶然的看着那片光芒，须臾她收回手，广袖流云，“你受伤了？”想了片刻续道：“本座的法力暂且可缓解你身上的痛楚，记住本座的话，勤加修炼日后定然会飞升，至于那青媱上神，你只管照顾好自己，本座相信明珏天尊并非糊涂之人。”
我尚在囫囵之中，她已收袖立在云色氤氲之中，含笑浅道：“本座不便送你回上清境，看这时辰已经不早了，本座便送你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