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远黛，长天落霞，绿藤从老树丫上垂落下来，草色芊芊，我抬袖拂开枯藤，听子梨上神道：“这位故人，和你前世甚是熟悉，不过你如今大约是认不出他了。神仙下凡之前会自改容颜，掩住自己的仙气，他自好几百年前得了道，就流连天地，当年曾栖足在锦国，如今正巧路过遮月山，就想看看你。”
“我的故人？”记忆中的故人，如今大多也转世了不晓得多少世了。我前世身在皇宫，知己没几个，可断定的是他们绝对没有我这个福分做神仙。
“是啊，就在前面了。”
荼蘼小道，十里花香，自山脚铺至了草屋前，青烟袅袅，入了这层幻境，便好似离了遮月山。有琴声传来，听着着实凄凉了些，白衣神君隔岸而立，面前悬了一副画，画中人美目盼兮，巧笑嫣然。
“我只在青媱上神的宫中见过几眼荼蘼花，没想到这里……”
“为之惊叹，对不对。”子梨上神合上折扇，笑道：“其实这里，原本是一痴心的神仙给其夫人所造。当时这段佳话流传四海八荒，青媱上神纯属是剽窃，嗯，对剽窃。”
我问道：“什么佳话，我最喜欢故事了，你讲给我听听。”
子梨上神负手唇角含笑：“等到了对岸，自是有人讲这个故事给你听。”
他拂袖，灵气卷起花海，风吹花飞，漫天而落，花海之上有木板铺成长栈，一头连着脚下，一头连着草屋。
“走吧。”
衣裙拂起残花落叶，一路之上清风拂面，掺着浅浅花香。
隔岸神君手握画笔，朱砂点在了美人眉心，满意的扬起唇角，落笔在案。草屋檐下纸糊的灯笼摇曳，绿藤自墙角攀爬而上，水车卷动莲池清澈，潺潺流水。
“秋水神君好久不见，你这日子倒是越发的潇洒了。”
子梨上神的一句调侃，赏画的神君勾起唇角，广袖流云负在身后，抬手接住了画卷，袅袅余音绕耳：“子梨上神，百年未见，你还是这样爱开玩笑。”
我拎着广袖拂过一望无际的荼蘼花，子梨上神欣然道：“百年未见，今日本上神来见你，正是给你带一位故人来，呐，你看看。”
不知晓面前的这个神君究竟是什么身份，也不晓得子梨上神为什么断定我们上辈子认识，他转身的那一瞬，眼中似十里桃花绽放，薄唇轻扬，容颜倒是一贯保持天族俊美非凡的秉性，缓声道：“哦？是么。”
我看着他的棱角怔住，他亦是瞄到了我顿了那么一下下，可随即便是哈哈大笑：“果真是故人来了，秋水失礼，倒是让殿下见笑了。”
他的笑声在如此静谧的花海中显得突兀，我诧异的看着他，“你是，谁？”
他唇角笑色依旧温润，与当年那人如出一辙的话让我陡然失神：“小主子，怎地连在下，都不识的了。”
“他是馆子中最出色的一名画师了，小主子若是见了，一定会如愿以偿的。”
“宫中的画师太过庸俗，殿下乃是高洁之人，殿下所想，那些人又怎么知道？”
“小主子的缘分，便是这画中之人。”
人间，画师，这几个词串在了一处，我惊呼道：“你是，那个画师！”
记忆中的画师虽是品性不错，为人也不错，重要的是作画很不错，而唯独有那么一点点的遗憾，便是样貌太过平庸了，平庸到不能与其品行画技般配。子梨上神说过，神仙下凡都是要改变容颜隐藏仙气的，怪不得……
上神收扇欢畅道：“你可是记起来了？说起这秋水神君，倒是极为擅长绘人之术，这丹青的功夫虽比天尊逊色多了，但是你可见过天尊何时给神仙活人作画了？”
秋水神君眼中桃花灿烂，“小神不敢和天尊大人相提并论，小神自诩这些年来画美人的功夫不错，就献拙一番，绘了这个图准备赠给三十万岁神龄的东华帝君做寿礼。”
我恍然，“原来真的是你，那当年的那副画也是你给我画的？你其实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子梨上神提扇子阻拦道：“嗳，别那么着急，先听神君慢慢说，你方才不是想问这荼蘼园子是哪对神仙夫妻的产物么，秋水神君正好便知晓。”
我昂头看秋水，他面如冠玉，嘴角携着淡笑，放眼看去，眸光落在那片云霞之上，道：“这园子，实则便是东华帝君为其夫人所造，东华帝君本是居在圣境紫府洲，掌管众仙官，较量群仙功德，定品阶之职，十五万年前，东华帝君应天命与西昆神女定下亲事，可是还未到正式迎娶，便爱上了幽冥十大鬼君之一的娑玉。
娑玉鬼君与东华帝君实属是老相识，只是当年三界初定，四方还有战事未停，娑玉鬼君应冥王之命统领阴兵收拾残局，无意间遇上了东华帝君，见帝君封印妖兽吃力，便出于仁义帮了帝君，还私自带了帝君回冥界养伤，这件事被之后的西昆神女知晓，大闹冥界，不过当年的冥王年轻气盛，二话没说便将神女给扔了出去，后来帝君与鬼君相爱，在人间走遍十洲三岛，最终相知相守，而这片园子便是当年东华帝君耗了百年时光亲自造出来的。”
这真的倒是一段佳话，不过……“我曾在千梵殿看守天书，未曾……未曾提及过东华帝君已经娶妻……”
子梨上神怡然道：“你听的这段只是前部分，还有这后半段部分呢。”
秋水颔首：“这后半部分，的确是悲切了些。”他敛了敛袖口，道：“东华帝君和西昆神女乃是上天注定的婚事，况且当年东华帝君已经去西昆下了聘礼，整个三界都晓得这件事，也晓得东华帝君后来变心爱上了鬼君娑玉，神女羞愧不已，正巧赶上了魔界动乱，东华帝君三魂七魄被锁在魔界之中，不得返生。
冥界与天族那时还有互不干涉的规矩，鬼君不能上天上搬救兵，只能在人间苦苦守着东华帝君的神躯，后来西昆神女与鬼君定下了交易，只要鬼君彻底的离开东华帝君，她便会用起死回生仙丹救东华，鬼君情非得已，便答应了下来。”
这世间最甜之物莫过于情爱，最毒之物，也莫过于情爱，我追问道：“然后呢？”
百里荼蘼花开，风华刹那，秋水神君抬手将画卷平铺于半空之中，画上美人红衣甚是妖娆，眉眼之间，却抵上万缕春风柔情。
“东华帝君苏醒，当下便寻找这位鬼君，只是鬼君消失的甚是彻底，东华帝君一怒之下撤了送往西昆的聘礼，这段婚事，算是逆天而行给强行砍断了，十几万年来，东华帝君一直都在寻找鬼君娑玉，但鬼君杳然消失透彻。
帝君曾多次威胁西昆神女说出鬼君的下落，都未曾有过一点点消息，八荒镜掌天下人命脉，可却寻不到她的命脉，倒是冥王殿下掌管的混沌镜与鬼官册子上她的名字还未消失，可以确定的是，娑玉鬼君还在，只是迫于无奈，不能相见。”
子梨上神听之缓后幽幽一叹，“帝君也是这些年才回了紫府洲，大约也是绝望了吧。”
秋水神君挽袖道：“适逢百花会后，帝君府中操办寿宴，东华帝君前几日同我讨了个情义，才将这遮月山旁西乐山中荼蘼园子给小神观赏两日。”
我垂下袖子，拂起两片花瓣，来不及感慨一番，便被秋水神君唤起神思：“殿下你觉得，缘分是什么？”
我昂头恍惚，“缘分……”活了这样久，可能还不算久，只缘分二字，平生也只有浅尝辄止罢了。
子梨接道：“帝君与鬼君相遇便是缘分，帝君寻找鬼君十几万年没有所踪，也是缘分，不过叫做缘尽。”
“殿下可曾记得，当年在下同殿下说的话？”他明眸如一池清水，我依旧在恍惚着，他道：“在下当年的在人间初见殿下之时，便已知晓殿下日后与天尊是有一笔缘分的，只是这缘分是善是孽，还要日后才能见的分晓。”
青烟勾勒出水波潋滟，他广袖拂过烟意，淡淡道：“当年之事，天尊有心想要帮殿下一把，只是殿下凡间的命数还未尽，且司命府中又生了一段命数，须得一世之后才能善始善终，所以当年你入天宫，乃是得天尊所指引。”
我讶然，这般说来，我倒是该感激天尊的恩典，可俨然当年我在千梵殿的时候，可是足足将天尊大人给编排了一百多年……
“是啊，不过说来也巧，当时天尊大人在人间历劫，这丫头竟然能跑到人间唯独去看天尊的笑话，若非是当年天尊救了她一命，约莫也不会生出这样的事端来。”
秋水神君捋了捋广袖，随手幻化出一朵仙花来，“当年小主子在人间的时候，最喜欢花花草草的东西，这朵乃是从祖神的榀园中摘下来，只遇有缘人才会开花，等它开花之时，小主子便会得知有缘人之身份，不过，在此之前，你不得与任何人提到这件事。”
我接过花，凑近鼻息闻了闻，“连天尊大人也不可以么？”
秋水神君抬眸瞧了子梨上神一眼，含笑道：“不可以。”
相传秋水神君乃是天族圣物八荒镜之碎片，八荒镜掌天下人之命脉，却唯独掌不住自己的命脉。
东华帝君与鬼君的故事太伤情了些，那画中之人巧笑嫣然，栩栩如生，不晓得东华帝君若是见到了这幅画，会不会介怀这作画者太过用心，将这画中的人给画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