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一，王宫呈来了帖子，是女君大婚的喜帖。
帖上一贯承了精灵族接地气的风范，上绘龙飞凤舞，视为祥瑞，正红色帖面，金线勾勒出花草之图腾，内书混劲大字，还压了精灵王的玺印。
我从神官的手中接过那请帖里外看了一遍，和和气气道：“请帖在下势必会转交给天尊大人与上神，神官可回去复命了。”
神官笑眯眯的俯身扣袖一拜，自云烟中消了影子。
四海弥平之后，各族之间来往亦是甚为亲密，加之上君府乃是族中最为热闹的地方，这几日各族前来贺喜的神仙们亦都是住在了上君府中，一时间连出门都有些避讳。
我将那帖子呈到了天尊的面前，他只清淡如云的斜睨一眼，道：“放下吧。”
我收回帖子帮他撂在梨木案上，诧异道：“天尊你不看看么？”
天尊是个好清闲的神仙，这种场合，一般只有两个答案，一则是去，一则是不去。
他今日在抄一卷古书，书上乃是记载了天族推演命数的一方秘术，笔下墨痕染进宣纸，他和缓道：“在精灵族耽搁了这样久，上君将满山的瑶山草都给挖送了过来，这个情，虽然是你的，但是本尊要帮你还了。玉明少君娶亲之后，本尊便可带你回九重天，剩下的事，便任由他们去了便好。”
我垂下头，又抬了起来，“要不要备什么贺礼，咱们好歹是上清境的，天尊又是上清境之主，贺礼方面决不能让普通水族木族给抢了过去。”
他提起笔，像是听着这句话闷声思虑，“送什么？”
我微是一顿，吸了口凉气道：“送些珍珠翡翠夜明珠？”
天尊默然，我又小声询问道：“那玉石法器或是天尊大人的亲手贺词？”
天尊敛眉思量，半刻钟后，道：“你身上是不是还带着仙丹，分两粒送过去便好。”
“啊？”我脑袋瓜子中像是倏然蒙上一层雾水，诧异道：“只送仙丹么？”
他嗯了一声，抬起俊逸的容颜补充道：“那是本尊从昆仑那边要的起死回生丹，天地间拢共便只有你那一瓶子。”
我心口像是被锥子一撮，痛的几近窒息，恨不得从眼睛里挤出泪花子来：“拢共便只有一瓶？天尊大人莫不是再同我开玩笑，那起死回生的仙丹天尊竟然给我养身子……”
他拧紧眉头，道：“原本还有一瓶的，你昏睡的时候，舞央担心你就全给你喂了进去。”
“……”
凡人说，哀大莫过于心死，我抚着自己一颗心惴惴，含泪道：“大人，能不能换个贺礼送？”
他掂量道：“不是你说的，不可被旁的族人抢了风头么？本尊这丹药十几万年来方有这几十颗，送去两颗，已是天恩浩荡。”
可您老人家送出去，他们是天恩浩荡，我还准备什么时候用完了再同你老人家讨上几瓶子呢……若是一早晓得这东西那么宝贵，我固然是不会白白的让玉明那小子一口吃了我两颗……
我垂头丧气的出了厢房，撒着袖子落在地上，脚尖踢起几片落花，悲哀的望望天，天上有两只孤雁南飞，倒成了唯一的风景线。
老管家早在梧桐树下等着我，见我一副窝囊样，欲问个原因，忍了忍没出口，躬着身子道：“司命大人，圣女殿下求见。”
我驻足恹恹道：“谁？求见谁？天尊么，他现在不见客。”
老管家续道：“圣女殿下，并非求见天尊，乃是求见司命大人。”
“求见我？”
相思不常来上君府，估摸着那一次之后，相思便巴不得这辈子不和玉明见面，今日竟然来寻我。大概的缘由我猜不出来，老管家提醒了一句，“司命大人要不要见？”
我颔首，“请进来吧。”
几日未见她，她有些不一样，至于如何不一样，最醒目的大约就是她今日一改往日玄色衣着，换了身紫色，有些偏墨的紫色。
“司命大人。”她在我面前兑袖子一礼，浅声道。
我扶住她的胳膊，温声道：“今日怎么叫我司命大人了，其实我还是喜欢之前你叫我长欢，那样听着亲切些。”
她嘴角抿着哂笑，余音冰凉：“我，是来同你道别的。”
我怔了怔，“道别？你要去什么地方？”
她眉间携着浅浅忧愁，索性便跪下了身，以往最喜携着的碧玉笛如今却被青色长剑顶替，剑鞘支着地，她俯首道：“司命大人，相思想求司命大人一件事。”
她这一跪，将我吓得一个趔趄，“相思，你跪着做什么！”
相思不肯起身，紫色衣衫落子紫色花海中半点都不违和，她沉声道：“司命大人，相思想求你替相思隐瞒这件事，相思离开精灵族的事情，不要让玉明少君知晓，也不要让他去寻我。”
玉明少君，我觉得我应该先照着台词问一句她和玉明少君是什么关系之类的云云，可看着她心急如焚，我也只好跳着问道：“你要去什么地方，为什么要离开精灵族，又，为什么不要玉明去寻你？”
蓁余公主大婚，精灵王是个明白人，若是想寻个借口暂时支走相思，也是情理之中。
她低着容颜，我瞧不见她脸上有旁的神色，只余下木讷。“相思要去九寒山砍雪麒麟，御医说，王后的病只有雪麒麟的血才能治愈，相思身为精灵族中圣女，这件事理该相思去做。”
“可蓁余女君继位，按着族中规矩，女君继位，圣女不可缺席……”
“我已经同王上说过，自愿请命去九寒山，女君继位，族中长老会代替相思行祭拜大礼。”她单手握着剑，眉眼深邃，我想了会儿，问道：“大约什么时候回来，还有九寒山在何处？”
她道：“若是不出意外的话，五日便可回来，若是中途耽搁了，六日功夫。”
我默然，“你要早去早回，一定要早点回来。”
她临行之前最放心不下的，果然还是玉明。她薄唇颤颤，道：“玉明少君性子太过焦躁，相思担心玉明少君知道这个消息之后会去九寒山寻相思，玉明与司命有些交情，相思也只能拜托司命了。”
以玉明少君对她的情义，去寻他是必然的，可若是玉明少君真的离开了，那几日后的喜事固然是要被耽搁了。
“我答应你，玉明他，不会知道的，你大可放心便好。”我扶住她的胳膊，携她起身道。她眉宇间坦然，薄唇轻启：“有长欢司命这句话，相思也会走的安心。”低头从腰间取下随身的碧玉笛，素指摩挲在笛孔处，携起一道灵力盘旋于指尖，递了过来，“这只笛子，陪了我这些年了，相思一直视为珍宝，随身携带，若是相思六日之后还未回来，请司命将这个笛子转交给玉明少君，相思欠下少君的，这个笛子会替相思还了他。”
她今日之话句句都有种豪情满怀，且这种豪情，有种生离死别之视感。
我接过她手中玉笛，思纣开口，“这次去九寒山，凶险几分？”
她启唇未语，安然的递过来一玉瓶子忘忧水，凉声道：“必要之时，还请司命大人，将这忘忧水灌于玉明。”
此话方一出，即便旁人不晓得玉明与相思的渊源，也该是听出来相思是报了必死之心。
上君府今日送来了一树琉璃花，花开三色，乃是从东海之渊采撷而来。自好几十年前我毁了那几株琉璃花之后，便再未见过宫中何处生了琉璃花，梨花小仙说许是因为花神怕了我，所以才将宫外的琉璃花皆数给召了回去，这些年来我一直躲在千梵殿中清闲，倒是再未见过。
彼时天尊大人手中握着花瓢，玄色衣衫淡雅清静，玉手搭在玄色金边袖角，好是怡然，“本尊记得，你似乎很喜欢这东西，不若这东西便赏给你？”
我连忙后退了一步，脸色僵硬道：“不要。”
他悠然抬起浩瀚星眸，道：“为何。”
我拧了拧袖子，不大情缘道：“当年我曾找花神要了两颗琉璃花的种子，只是这东西太不禁折腾了，没有等到开花的时候，就被我给败坏了，天尊若是将这盆也给了我，说不准还未回天界，就枯死了……”
他陡然皱眉，“这样快？”捋了捋袖口放下花瓢，“本尊猜到你养不住，只是没猜到，竟然到了这个地步。也罢，本尊这几日也无事，等回了宫，再让舞央帮你照顾它。”
我点头，复而从袖子中取出方才相思留下的碧玉笛，呈了上去，“大人你看。”
他扫了一眼，“相思的东西，怎么会在你的手上？”
我道：“相思要去九寒山，唯恐自己回不来，便将这玉笛留了下来，说若是六日之后她未回来，就让我将这个玉笛转交给玉明。”
“九寒山。”他重复了一句，依旧淡然：“想必相思也知道，此次去九寒山凶多吉少。”
“为何会凶多吉少，相思说过，她只是去九寒山斩了雪麒麟。”我昂头瞧着他，他拂袖携走琉璃花两分花色，转身慢步道：“九寒山乃是凶险之地，雪麒麟乃是镇山之物，哪里像你说的这样容易。”
我跟了上去，“啊？那相思她，会不会出什么事？”
“出事乃是情理之中，精灵王设下的妙计，可谓是一箭双雕，即保住了自己的女儿，又不假他人之手将相思给除了。”
“大人的意思，相思去九寒山乃是精灵王的意思？可是相思不在了，精灵族的子民该怎么办。”
天尊驻足，缓缓道：“上一任圣女羽化之后，便会有下一任圣女出现，相思虽顶着圣女的名分，却并非是圣女，相思的存在，只是精灵王的一己之私，至于这下一任的圣女在何处，想来王宫已经得到了消息，相思若是在女君继位之日陨落，精灵王便可顺理成章的封那人为圣女，若是侥幸活了下来，相思也再抵不过下次天劫，之后的下场，无非是灵力枯竭而死。”
子梨说过，王宫的卷轴中记载，圣女多是灵力枯竭而死。精灵王养了相思这样多年，终于也是到了下手的时候了。
“相思左右都逃不过一死，上一辈的恩怨，为何偏偏要这样赶尽杀绝。”我有些不解，天尊大人瞧着我道：“若不斩草除根，一族两君，精灵王是不敢拿自己的女儿开玩笑。”
精灵王如今做无非也就是因为当年的求而不得，有时候人神的欲望很可怕，可怕到要用血洗涤方可消散。
“大人，长欢想求大人……”
话未说完便别他凉声打断，“无论是神还是人，都要经历一番磨难，方可劫后重生。长欢，你需谨记，无欲便是无劫，天生万象，自有定数。”
子梨说我太心软，经不起伤怀，这一点需改改，纵然没心没肺可以活个天长地久、与天同寿……但这也不能当做他逼我交出天尊大人真迹的借口……
彼时门前一片喜洋洋，我护着天尊前几日扔给我的那副丹青，皱了鼻头：“不行。”
子梨又道：“咱都是仙僚，咳，这样，前几日昆仑山那边赠给本神一把开了光的扇子，本神拿来和你换，你都有那么多了，而本神就差这一卷，日后得了好价钱，本神，本神分你三分！”
我白了他一眼，义愤填膺道：“我长欢是那样贪财的么，不给就是不给，不过我可以借你看两眼，趁着秋水神君还在人间，你让他给你仿一副，再拿到鬼市中去卖，本司命呢，向来大度，你分两分就好。”
子梨上神嘴角一哆嗦，“这……”摊了摊手道：“这倒也不失是个好法子，可长欢你不贪财，这一点，在下可真不敢苟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