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量着那张红木雕花的大床，良久之后抬头同天尊道：“大人过来。”
我握住他的手腕，强行拉着他行到床前，他墨眉拧起，淡然问道：“怎么？”
我挥袖洒下术法，莹莹微光将大床隔成两段，星光漂浮好似一道透明的纱幔，我松开他的手腕，欣然道：“这样的话天尊就不用担忧了，我睡里面，天尊睡外面，好不好？”
他幽深的眸中深不见底，面色不改：“你不害怕了么？”
害怕，似乎从始至终，我对他的情，都谈不上一个怕字。我摇头浅笑，“不怕啊，长欢的命乃是天尊救下来的，长欢对天尊，可以有任何感情，可唯独没有怕与恨。”
他恍然眸光暗下，我主动的旋身破了结界，守着自己的方寸之地，提起被褥看了一会儿，道：“这被子，我们一人一半，我先睡了，天尊记得早点吹灯睡觉，我……先睡了。”
我握着一半被褥慌乱遮在身上，口中虽然说着累了，但脑中往事徘徊不去，怎会睡得着。
“她是我的夫人，没听清楚么？”
“天尊亲手抹去了你三世坎坷，你能得道成仙重返天界，也是天尊一早便步步筹划，才得以现如今你留在他的身边。”
“这画中的人，便是你的缘分。”
这三世以来，我世世寻找一个人，如今如愿以偿，却不能相认，倒是不如，从来没有记起过。
回想我这漫长一生，经历过人间富贵繁华，却不抵在他心中留下一席之地，假若，当年我没有被祖神带回上清境，没有遇见明珏天尊，又该怎样。
床前人影静了许久，烛火摇曳了一阵化为青烟袅袅而上，窗外九天幽光落入床角，我微微侧过身子，他合衣睡下，紊乱有序的呼吸声甚是清晰。
夜深人静，可是心却是静不下来，我轻躺下身子，歪头看他，九天余晖勾勒出他的轮廓，鼻息眉眼，都和几百年前一般无二。
我握紧了被子的一角，轻手轻脚的抬起身子，给他遮上，他闭上的眸子倏然睁开，抬臂圈住了我的身子，我倒在了他怀中，心中微是颤抖，低声沙哑道：“天……”
他胸膛中的声音浮在耳畔不曾散去，我想要挣扎，他低了下巴，倚在我头顶道：“别说话，窗外有人。”
我着实被吓得失神，悄然扫了一眼窗外，隐约中似有轮廓飘过，我靠在他的怀中不敢作声，静了甚久才道：“是谁？”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换了个姿势圈住我，闭着眼睛吐息清然，前言不搭后语的问了句：“这样睡着舒不舒服？”
我怔住，咬着牙酝酿许久，才动了唇道：“还好。”
他沉沉嗯了声，单手捞起被褥一角，轻意便搭在我二人的身上，浅浅道：“今夜你就先委屈些，这样睡着。”
我双手不知所措的搭在他肩上，麻木道：“嗯。”
夜色弥漫着整个厢房，偶时能听见天边飞过雀鸟的婉转叫声。这般躺在他的怀中睡着，大约是头一次吧。我动了动胳膊，他的气息均匀，衣襟上掺着檀木的香味，扑鼻而来。我抬起手，想要去抚摸他的容颜，又觉得不妥，子梨上神曾三番五次嘱咐我不得暴露了我已经恢复记忆的事情，他不想让我记起来。
如此睁着眼折腾了两刻钟的功夫，也想了两刻钟的功夫，我才闭上了眼睛，脑海中飘出长清大神当日的箴言，“你的记忆暂时不会回来，但时日久了，你体内的丹药便会引出你前世的种种记忆，到那时候，你便晓得了前因后果。明珏天尊早已有心赴死，他不想让你恢复记忆，便是因为害怕你放不下他。”
彼时庆黎殿的合欢坠下枝头，我站在合欢树下，身后那人青衫飘逸，皱眉深锁：“长欢，你做何决定，本神都不会阻拦你，但你需明白，勿忘初心。”
勿忘初心，三百年前，我放不下他，三百年后，年华飞逝却从未消磨心中对他的执念。
因果轮回，这是我欠下他的。
翌日清晨，风习爽朗，杨花从窗外飘了进来，我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身畔已经是空空如也，星光搭成的结界已被人撤了下去，我掀起青色帘幔起身，桌案上清茶透香，寥寥落着两片花瓣。
我抬袖扫掉落花，行至窗前，窗外已是大好风光，花香翩然，擦过衣襟。
“醒了？”他推门而入，我垂下广袖转身，羞窘搭了个嗯字。
“今日天气不错，你我不着急回天界，灵泽龙气太盛，我们既然有意寻人，恐怕要颇费周折。”他掀开一早送来的奏折瞥了一眼，续道：“带你出去走走，许是能撞见我们要寻的人。”
我低下头，他递过来一只梳子，道：“你是否要梳洗，我先去外面等着你。”
我握住梳子抬头疾道：“不用，我随意理理便好。”
他看了我少顷，淡淡道：“那，我等着你。”
凡人有句诗，当年三皇姐时常挂在嘴边，叫做：云鬓双簪金牡丹，玉人凭栏轻画扇。双簪金牡丹这五个字在人间甚是得民间贵夫人喜爱，只可惜，我从不喜这些俗世之物，至今挽发的玉簪也只有两枚，还是百年之前，娘亲择给我的生辰礼物。
虽然这凡间的东西在天界并不稀奇，天上的神仙都喜欢带玉冠，清高的厉害，不过这竟勾起我灵台中的屡屡回忆，犹记当年和祖神在一起的时候，甚少见到祖神沾花惹草，唯独一次是在大荒山中，他遇见一位红衣异族女子，眉眼都美到了极致，那时祖神亲自摘了金牡丹别在她的发髻上，那时候祖神还信誓旦旦的同我说教，言这神仙，就是该清心寡欲些，譬如这金牡丹，一般的神仙是难以驾驭的。
说白了就是嫌弃旁的神仙长得丑！
我拾起玉簪别进自己的发间，木梳从发上一搭而落，青丝惺忪散在我胸前，我皱了皱眉头，还有，之后呢？
那些年的记忆，我记得很依稀。
闭上眼睛，玉簪下珠玉叮当作响，我咬住唇角，脑中的回忆如浮云涌来，对了，那个女子最后羽化了，为何羽化，乃是祖神亲手所为……
我那时候还不晓得祖神为何要那样做，甚至我以为祖神很爱她，爱是什么？若真的爱，为何要亲手杀了她？
彼时人间大荒山上乾元洞前白莲绽放的甚好，仙子红衣似血，情丝皆数绾在脑后，两只金簪别进发髻中，耳上明月叮当清脆作响，杏眼婆娑，眼角滑下两滴泪水，泪痕打湿衣襟。
“其实你从来都没有爱过我，对不对？”她的话很凄凉，其实我晓得那时候祖神的心，一定很不好受。
那是我第一次在祖神的脸上见到彻骨的寒冰，一把利剑指向她的胸膛，她面色苍白，唇角隐约有血痕溢出，扬起了唇角，“能死在你的手中，我无悔。”
谁都没有想到仙子会自己冲上来，祖神根本没有收剑的机会，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她倒在了血泊之中。
“言儿！”
祖神后悔了，只是这世上，即便是祖神，也没有能力颠覆时光，本末倒置。
祖神在血泊之中拥着她哭了三天三夜。大约没有人会相信，开天辟地的祖神大人，会哭。
那日乾元洞前开满了血色彼岸花，听说那个言儿仙子，本体便是一株彼岸花。十里红妆，铺出一条血路来。三日之后，约莫他想通了，晓得她回不来了，便抱着满身是血的她，入了山林，在林子中辟出了一座坟墓。
“我原以为你爱她那样深，不会下手的。”
他回了洞府便不做言语，我摇了摇自己的身躯，开口道：“为什么一定要杀了她？你本来是可以放过她，让她走，你知道的，她喜欢你，不可能做对不起天地的事情。”
祖神借酒浇愁，满洞府的酒味刺鼻，我瞧见杯盏从他手中滑落，他眼眶猩红，扑到我的面前又笑又哭：“是啊，可我为何就是不愿意相信她呢，我亲手毁了她，她应该很恨我吧，恨我连她最后一缕魂魄都要赶尽杀绝。我妄为祖神，妄为她的夫君。”
他颓废至此，我看着甚是揪心，伸出爪子在他脸上摸了摸，“好了好了，都已经过去了，你还有我在身边呢，若不然，我委屈些，你将我给拽了，现在去喂言儿，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他指甲扣进木案，笑着流眼泪：“没用的，她的魂魄本就羸弱，伤她的人是我，一切都已经没用了。”
有些人错过了，便意味，永生永世不再相见……
——“在想什么呢？”不觉他已立在我身侧，我指尖一抖，玉簪从手中滑落，他俯身便捞起我掉落的玉簪，沉声责备道：“如此出神，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呢。”他只手搭在我肩上，握着那枚玉簪别进我发髻上。此时此景，竟如此的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