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族的街市算不得热闹，多的便是珍宝玉石，一众长着龙角的小仙们守在珍宝铺子前打赌那块石头卖的银两多些。我停在一处人潮前，听着一龙聒噪道：“我这可是从东海觅到的夜明珠，就连老龙王都不曾见到过这样大的，若是夜中将其挂在天上，准保能将广寒宫给比下去。”
另一龙不甘示弱：“我这个可是从一十二天的免恶池子中掏出来的翡翠，你这夜明珠是宝贵，可是纵观三界，夜明珠可是随处可见的东西，俗话说物以稀为贵，我这翡翠，可是天地间都难以见到的，你休想和我比，这一次你定然是要输了。”
两只龙互相挤兑了几句，挽起袖子便欲打起来，我探头扫了一眼地上撂着的两只嵌了蓝色珠玉的宝贝盒子，直起身同天尊道：“和子梨送我的那个比，哪个值钱些？”
天尊打量了片刻，思纣道：“你的值钱些。”
我心中大喜，转身便欢畅的拂了拂袖子，“真的么，那我可是捡到宝了。”
他顿了片刻，似想了许久，才道：“你喜欢这些东西？”
我拍了拍手，胡乱搭了句：“啊？我其实只是喜欢银两罢了，子梨给我的那颗夜明珠太大了，既然是个宝贝那我就择个黄道吉日将它给卖了。”
天尊皱眉道：“你这样，子梨会伤心的。”
我惬意满满：“伤心啊，那便让他伤心去吧。”
“长欢。”他顿下脚步，不及我回身，便有一只大手捞住我的手腕，用力扯回他的身后，我捂着脑袋有些晕，一只手搭在他的衣袖上，过耳的马车飞驰声尾音消匿在风沙中，他冰凉的棱角敷上一层阴霾，目光落在远处渐渐消失的马车上，低了下颌看我，“可否无碍。”
我勉强睁开眼睛，囫囵道：“没，没事。”
他确认我没有被怎样之后才拉住我的手腕，凉声道：“带你去吃茶。”
我尚且不晓得那马车中究竟坐的什么人，竟然令天尊也躲闪不及，他握着我的手，扬袖便瞬间眼前变成了茶肆的光景。
“一壶好茶，添些点心。”
小二愣是屁颠屁颠的赔笑转眼消失的干干净净，我扫了一眼四下，今日天尊挑了个可以观戏台的好位置坐下，这个方向看下去，正好能一边吃茶，一边看见楼下演的折子戏。
“两位客官，您的茶点。”小二并非头次与我俩相见，所谓一回生二回熟，便添言道：“神君又带夫人来吃茶了，今日赶得巧，正好前几日老板娘从人间择了戏本子，演了一出凡人和妖孽的故事，今儿倒是第一次排演，夫人和神君先看着，有什么吩咐再唤小的。”
天尊换了只手端起烧瓷绘青花的杯盏，道：“先下去吧。”
小二赔笑一礼，一缕烟的消失在我俩面青前。
他拾起另一只杯盏，添满茶推了过来，轻描淡写道：“你是凡人成仙，应是喜欢这些东西，就勉强看看。”
我轻轻点头，抱着杯盏便顺着戏声看了过去，台子下戏子们水袖云衣，面容大多是被胭脂给抹的不成样子，单单凭借着歌声还能判断出来在唱些什么，大约也是人间那些俗套，妖怪和凡人相恋，最后双双殉情。
一杯热茶入腹，我倒是对茶楼子中的点头颇有好感，目光顺着雕了往生菩提花的栏杆看了下去，戏子们在台上蹁跹起舞，而执剑走入的一名女子却是让我差些丢掉手中的杯盏。
天尊察觉到我的不妥，亦是看了下去，我撂下茶盏，脸色僵硬，“明，明珏，这个姑娘好像……”
他接过我的话，声音愈发沉重，“我看见了。”收回目光，清然抬盏抿了一口，“不必在意。”
我甚是佩服天尊能不动声色的说出这四个字，继续拾起杯子，心不在焉的喝茶。那个女人，我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在人间，她身着凤冠霞帔，也便是她，将天尊老人家给虐的连渣渣都不剩。
天尊老人家的度量，堪堪让人敬佩。
“小二，来壶好茶！”女子的声音清澈，不如之前在人间那般沉稳。说来这天命果然是让人匪夷所思，谁能猜到，当年在人间陪天尊老人家历劫的女人，竟然也是神仙，竟然还遇见了！
我偷瞄了几眼那步伐稳重上楼来的女子，白衣加身，腕上绑了银甲护腕，玉冠高束，提剑英姿飒爽，眉宇平添几抹肃穆之气。
我握紧了杯盏，抬眸看天尊，天尊彼时正不晓得那根筋抽了的悠然剥栗子，而他袖口处的栗子壳已然堆积成山，纤长的指尖泛着明光，见我抬起头，便毫不客气的将剥好的栗子塞进我手中，嘱咐道：“知道你喜欢吃，若一次吃不完，用帕子包起来，留着下次吃。”
我木讷的哦了一声，埋头吃栗子。
此后谁的剑哒一声掉在了地上。
又是谁一声“是你”掺着抖不尽的心酸。
天尊老人家抽筋般将栗子灌给我，噎得我想翻白眼，又在适时递给我一盏茶，厚颜无耻的昂头看女子，“你是何人？”
我心中连连感叹造孽啊造孽，天尊您老人家难不成连自己在人间的未过门小媳妇都忘记了吧，虽然说这小媳妇最后甩了大人您，但是您也用不着装失忆罢。
吞了一口茶，终于将栗子给噎了下去。
头顶上的声音打着颤，余音绕梁三尺才落进耳畔，“是你，我认得你，就算化成了灰，我也忘不掉……”
天尊接过她的话，挑声道：“姑娘想必认错人了，在下并不认识姑娘，在下陪夫人前来吃茶，姑娘可否行个方便。”
女子泪水吧嗒坠在了竹楼地板上，显然是伤怀了，炙热的眸光落在我头顶，咬了半天牙才道：“你，都已经有夫人了……你不想认我，我不怪你，但是我想和你说，当年的那件事，我并非是有意而为，我……”
她言至此处已是潸然，我依旧搂着茶盏看戏般的吞了一口茶，然这个时候我不是该学一学夫人该有的架势，抓住这个相公的小情人大闹一派？诚然我是个特殊的夫人，特殊到天尊老人家都亲自拿眼神来剜我，我手上一哆嗦，茶盏顺着袖口抖落在案上——不过若是被一个小小神女都给吓成这样，着实有伤我神仙风范，关键时刻，还是要学一学子梨上神的手腕，以毒攻毒。
我噌的站起身，端足了正房的架势，成功的打断了面前美人儿的言论，敛了敛袖口扯了个有分寸的笑容，大度且柔和，“不知我家夫君和姑娘究竟是什么关系，姑娘光天化日之下与我夫君拉拉扯扯，可是有损姑娘名誉。”
她眼神蓦然凝结，转而化成冰块，默了一会儿，压沉声道：“我和他说话，你一个修为低微的小神仙插什么嘴。”
我梗了梗，恨不得此时便超着天尊摊摊手，大呼一句：小神没法子了。然而天尊他老人家此时定然是要我使出吃奶的劲来给他挡桃花，我苦曰：可否不挡？小神还想多活几百年——
天尊用眼神曰：不行！
平了平起伏跌宕的小心脏，我咬牙挤出了个再有分寸些的笑，轻声道：“我是他夫人，自然是有资格说话。”迈着小步行到了天尊大人的身侧，饶是有夫妻感的将一只手搭在他肩上，“我夫君虽是容貌长得好，地位也显赫，可他既然已经尊我为夫人，那我便要说上两句。”我亮起一双眸子，看着她慢吞吞道：“姑娘，不管以前事情如何，现下他都已经和你没关系了，过去了便算是过去，姑娘你何必执着于此，偏偏要做别人家的车前草？”
她被我这番话噎得久久未缓过神来，良久，才戚戚然的看向天尊，哽咽一声，“你也是这样觉得么？”
天尊惯爱风轻云淡的搭话，“夫人既然已经开口，为夫与夫人之心，乃是一般，夫人想说的话，便是在下想说的话。”
我落在他肩上的那只手一哆嗦，他自称为夫时竟说得如此顺口，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白衣女子眼底更是如悠悠流水般涌出泪珠子，俯身拾起地上躺着的宝剑，甚是失落，“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如此失魂落魄的重复两句，眨眼间消失在我与天尊面前，我尚且还端着他夫人的架子立在他身畔，人消失后那匆匆上楼端茶的小二却是懵懵疑惑：“咦，人呢，刚才还在这。”
落在他肩上的那只手来不及收回，他抬袖握着我的手拿下肩头，温言道：“你蹲下来。”
我眨了眨眼睛，不晓得他要做些什么，一只手还被他揣在掌心，只好乖巧听话的理了理裙子蹲下来，他眸光中掺了太多的柔情，这股陌生的柔情让我有些怀疑面前的这个男子还是不是天尊。他斯文条理的低眸问我：“还想去什么地方么？”
我意乱迷离的摇头，“没有。”想了想又问道：“天、明珏，刚才你说的那些话，是为了气一气她还是，因为忘不掉当年的事？其实她应是不晓得你的身份，当年那件事，她虽然给你难堪受，但是你若是真的喜欢她……”
他淡淡道：“本尊何时说过喜欢她？嗯？”
我昂头瞧他，他眸中又恢复往日的不染尘世，“我，我只是猜的，大人其实不必放在心上，不必放在心上。”我嬉笑的打着哈哈，他大手掠过我鬓角青丝，解释道：“当年本尊下凡历劫，劫难中勾出了一段情劫，此情劫乃为求之不得，本尊做凡人的时候因天命牵引而与她生了情谊，不过这段情谊实属昙花一现，本尊劫满而归便将她忘得干净。有些事情，并非是自己情愿，天织命盘，只要是个凡人，都逃不掉。”
他身为天尊，见过的女仙比得上清境中的白莲云花还要多，即便是和他一起历劫的女子，也不过是开得绚丽的那朵，天尊多看两眼已经是福分。
我揽了揽广袖，痴痴哦了一声。他玉指从袖口中抽出一条帕子，递给我，浅浅道：“你不是喜欢看戏么，天色尚早，你再多看会。”
戏台子上演的折子戏只演了凡人和妖怪相恋的那部分，至于剩下的，听说酒楼中的老板娘从人间讨过来的是份话本子，现下要编戏词，只编了前面那部分，后面那部分还未完善，因此便中途切了另一出戏，戏台子依旧是云里雾里的水袖咿呀声大片，不知不觉我已喝完了好几盏茶，但多半都是为了将栗子给噎下去。
咿呀声缠绵了两个多时辰，我有些疲倦的撂下最后一盏茶，天尊提了茶壶试探道：“喝了这样多，不醉便是奇迹，本尊看你对这戏并不感兴趣，天色不早，我带你回去。”
我还有意识的时候听见回去两个字有些欢心，撒手扔了杯盏便跌跌撞撞的要下楼，他起身环住了我的腰，吐气如兰，“是不是又醉了？”
指尖凝出一锭银子，撂在桌角，他将我腾空抱起，皱眉道：“安分些。”
我胡乱的伸出爪子搭在他的肩头，将脑袋靠在他的胸膛前，嗓门生硬：“明珏，我头一次听说喝茶也能喝醉神仙，你说，我是不是没救了。”
他迈着稳步下楼，茶馆子中出奇的安静，我能听见他下楼的哒哒声，无奈太过疲倦，只想在他怀中靠着，偶尔抓着他的衣襟自言自语，“他们都说我很没出息，升天那么多年了还是个千梵殿掌管天书的小仙，其实我也想变得强大啊，但是那些法术瞧着着实伤脑壳。我是凡人啊，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上天做神仙，可是老天爷就会玩我，翻了你的上清宫是我不对，可你不也是那么多年没有见我啊……”
我抓着他的袖口胡乱嚷嚷，扑面的凉风让我浑身一颤，他将我往怀中拢了拢，续上我的话，“龙族乃是水中灵物，并不喜喝茶，故此龙族人将茶与酒水各兑一半，喝茶能喝醉，并非难事。”静了静，又问道：“本尊何时那么多年没有见你了？”
嗓门如鲠在喉，灼热还有些许痛，我闭着眼扯袖子，嘶哑道：“你明明答应过我，一定会等我回来的，可是我回来之后你却去了人间历劫，我在千梵殿中守了整整一百年啊……”
他衣襟上的檀香味醒人心神，我喃喃道：“明珏，你爽约了，我要去和祖神告状，你一点儿都不心疼我……”
不知过了多少刻，他俯身将我撂在一处柔软上，大手抓住我胡乱摸索的手腕，沉沉回应道：“本尊，并非是故意将你留在千梵殿。”
我闭着眼睛脑子沉重，将自己的另一只手也递了上去，迷迷糊糊道：“以前你总说，等我修炼出人形，就可以不用耗费灵力来缠着你了，你每次都很无情的将我赶进无妄树，其实我一点儿都不想在树中，你是，是我的主人，我只想留在你的身边……”
他温热的吐息拂过我眉梢，似俯下了身子，阔别已久的温存弥漫，轻轻道：“你如今不是已经在本尊的身边了么。”指腹擦过我的眉心，“你醉了，祖神才是你的主人。”
我摇头，虚弱道：“我们果子一辈子只认一个主人的，祖神他说过，他与我只有两万年的缘分，他答应过我，等我轮回转世完，就送我回到你身边。”
“你就这样想和本尊在一起么？”他声音压的极低，伸手给我理了理被褥，遮至下颌，“你现在还不到苏醒的时候，长欢，听话些，等本尊做完那些事之后，自会去寻你。”
我醉的太迷糊，听到这句话之后，便欣然的扯了扯嘴角，捞住他的手握在掌心，“我等你……”
睡梦之中谁广袖沾香，拂过我的鼻息，我紧闭着眼睛，灵台中如坠冰霜，往事沉浮，都随着那抹冰霜尘封在灵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