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秋雨绵绵，那日人间的枫叶飘坠在我的衣襟上，他踏云而来，玄裳是这秋日中一道显眼的风景，额上鲜血蜿蜒流至耳痕，他俯身，广袖间萦绕着淡淡清香，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纵然只是一道影子，纵然只能看见他白皙的下颌，双瓣薄唇……
指尖无力搭在他的肩膀上，他胸前青丝垂落在我怀中，我轻扯嘴角，没有人晓得我在笑什么，我也不晓得，我在笑什么……
枫叶乱飞，风扬起他如墨的长发，我闭上了眼睛，等待他引我入地狱黄泉，可他却给了我一条生路，一条原本并不属于我的生路。
我醒来的时候没有忘记什么，大约是因为仙丹在我的体中起了作用，他的术法对我已经没有了作用。我掀开帘幔，趿着绣花鞋，慢步行至窗前，窗外有人声喧哗，我拾起落在木案上的残花，抬起手，捏着残花迎日光斑斓看了许久。
回过神来才想起要寻他，屋子中空空如也，我神使鬼差的挥袖洒下落花，披上外衣觅着他的气息寻了过去。
他虽刻意隐藏了自己的气息，但他许是不知道，在上清境那三百年，我最熟悉的，莫过于他的气息。青藤垂落，我抬袖挡开藤蔓，爬上了一座山，顺着蜿蜒的小路寻了过去。山中有神仙的仙力动荡，我嗅得到那气息中，便有他。
大好天光之下草木葳蕤，我提起衣裙，斗篷上得满路荆棘草的照拂，已是不堪入目，我解开那层斗篷，随手将其丢在草丛子中。
青石梧桐后，两抹身影正脚踩浮云，执剑斗法，银光凝成的仙罩泛着涟漪，我站在结界之外，寻到了天尊的影子，彼时他正一手握剑，一手运起灵力与那神君抗衡。对，是个神君，我能感应到他身子中仙泽旺盛，至于为何会和天尊大开杀戒，多半他便是藏匿在龙族的那个幕后主使。
神君握着神剑飞身朝着天尊胸前刺去，天尊倒是不着急，只一手将剑竖起，隔开了飞驰而去的剑刃，余下一手凝起法力拍在他的胸膛前，他被逼吐出了一口鲜血，面色蓦然苍白，却反手妄图想要继续与天尊抗衡，剑刃划过天尊袖口，丝毫未损。
他有些震怒，被天尊一掌劈下之后眼尖的瞧见了我，嘴角扬起了抹得意的笑，他在得意什么，我想若是我此时脑袋灵光些一定能猜出来他要做什么。
长剑从他手中脱壳而出，几乎只是瞬息的事情，那银剑朝着我眉心飞来，紧接便是腰上一紧，他自云霭中落下，环住我的腰旋身躲过剑刃，而我明明看见他眉头蓦然紧了紧，手胡乱的摸索着他的背，触及的却是一处蕴热，我木讷的收回自己的手，垂首观望，指缝中还滴着他的血，眼眶中似有什么东西妄图夺眶而出，我咬紧了唇角，他大手握住我手腕，眸光黯然，轻轻吐出了两个字：“不要怕。”
我看着他，目光穿过银色弥漫，落在了那柄神剑上。
“明珏，不要看。”我双臂拢住了他的腰，脚下挪着步子旋身与他换了方向，风中裹着刺鼻的血腥味，我闭上眼睛，长剑穿透血肉的那瞬心坎微凉，他眸仁放大，一只手捞住了我坠下的身子，另一只出掌运出九分灵力，落在他肩上，他性命已是垂危，彼时被天尊给狠狠一击，顿然倒在地上，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他抚着我的脸，焦急道：“谁让你进来的，我不是已经隐藏了气息么，你为何要寻过来？”明明是责备，可是却很柔，我捞住他捂在我心口的手，反而笑道：“我做梦梦见了你，醒来找不到你，以为这还是梦，梦中我离开你太久，你不来找我，我就自己来寻你了……”
他眼角风卷云动，眉心平添忧色，捂着我的伤口欲要开口，我出声打断道：“不用给我疗伤，我已经习惯了，我怕若你不在我身边了，我，会活不下去。咳……”猛烈的咳嗽引出嗓门深处的腥热，咸味从喉咙翻滚上来，顺着嘴角渗进衣襟，他大手抹掉我嘴角血色，转而温柔，眸中似有春风掠过，万般花开，温下声道：“说什么傻话，本尊何时想要丢下你了。”
风掀起树树杏花，花影斑斓，他捂着我心口的伤，眸光复而严寒，如万丈寒冰，昂头道：“本尊原想留你一条性命，没想到，你竟然敢伤了本尊的人，本尊留你何用！”
上古神剑向来通晓主人的心意，自行悬起落进天尊手中，天尊运起术法，灵剑从手中脱出，破风唯他刺去。许是他也自知自己命不久矣，苍白的脸，嘴角轻轻上扬。
“不要！”结界被何人强行闯入，又是何人一道血痕出现在男人的面前，神剑自她身后穿透骨髓，他不顾满身伤痕爬起身子，眼中尽然惶恐，“鲲月！”
鲲月，我亲眼见到她红衣陨落在他怀中，天尊一愣，我亦是一愣。
他眼角大片婆娑如天雨坠落砸在她的脸颊上，杏花簌簌，千树摇曳，我挣脱着想从他的怀中起身，他晓得我意图，便施法凝了层封印罩在我的胸口，搀着我起来，目光落在面前人怀中女子的身上。
鲲月，怎么会是她。
“鲲月。”天尊拧眉，唤她的声音很微弱，我撑着几近昏迷的身子倏然倒进他怀中，他只任由我靠在他的肩头，目光寒冷。
“鲲月，怎么会是你，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替我挡了这一剑！”他抱着她忍住哭泣，声音哽咽低沉。
鲲月女君张了张嘴，良久才沙哑的吐出两个字，温情楚楚：“傻瓜。”
素手搭在他的轮廓上，指腹像是在摩挲着一件绝世珍宝，气若悬丝：“你是我的人，我又怎忍心让你去死，我这一生都没有按着自己的心活下去，这一次，是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不晓得为何，我竟然会对她起了怜悯之心，那神君将她紧紧的拢进怀中，泪如雨下，扯着沙哑的嗓子的嘶吼道：“可是我骗了你啊，你明明知道我是妖界的人，你明明知道我接近你就是为了水玉，为什么还要这样对我好……”
她唇角的笑甚是苦涩，咳了一声哽咽道：“我尝够了爱一个人的滋味，我累了。”闭上眼睛，凄然道：“你说的陪我去看玉坤山看水仙花，还作不作数了？”
他握着她的手，倏然间抬起头，新泪敷上一层，“明珏天尊，我说，我都说，你救救鲲月女君，她是龙族的女君，你要杀的人是我，我愿意用我的命，来换她的命！”
“没用的。”未等天尊开口，鲲月女君便抬声嘶哑道：“明珏天尊手中的这把剑，乃是上古神剑，被它所伤，即便是天帝，也不能救我。”涣散的目光坚持洒在了天尊的身上，她撑着最后一口气，扯了扯嘴角，道：“明珏、师兄，我想单独，和你说说话……”
这个时候若是挡人相见，未免也太过不近人情了些。我抬手捂住胸口上的伤，撑起身子从他怀中挣扎出，昂头看着他，气虚道：“我去山下等着你。”
他与她乃是同门师兄妹，子梨不也说过么，鲲月女君与他的关系最好，逢上此变故，谁都没有想到。
不等他开口我便抬起手捏了个诀，杏花乱坠，我闭上眼睛等待从他面前消失。
那时我大约有些心中难过。
山下有片梧桐林子，我曾听天上的神仙说，东海水底也有片梧桐林子，听说那儿的梧桐树万年才能生出一颗，梧桐木更是可以做引魂索魄所用，之前子梨倒是连哄带骗的从东海那边偷了块回来，不过好像听说他并未将梧桐木给造出个神器来，反而是命人造了几只扇骨，画了扇面，拿去哄骗天上的神女了。
纵然这等东西在子梨上神的手中，永远也只能做搭讪所用。
梧桐林子中梧桐叶子落得欢快，我拂了拂袖子，俯身倚着梧桐树而作，我究竟是怎么了，为何会对天尊如此放不下，鲲月女君的事情，我不是该早早的释怀了么，为何如今我竟会吃醋……
三百年前与天尊的恩怨着实够写上整整一沓戏本子，但是三百年后，我却在踌躇，要不要将我恢复记忆的事情告诉他，告诉他了，他会不会欢喜，会不会忧心，或是，再想办法将我的记忆给抹除掉？
想了甚久，突然感觉脑袋疼的厉害。索性便不想了，下巴枕着胳膊，闭上眼睛。若是能这样一直留在他的身边，倒是也好。
云里雾里的睡了好一阵子，恍然梧桐林子中风携来两缕檀木清香，我尚在梦中时感觉到有人在我的发髻上柔柔伸手抚摸，我缓然睁开眼睛，眼前的墨袍滚着金边，檀香扑鼻，是他——我伸手便拽住了他的广袖，他居高临下的俯瞰着我，眉眼如画，“还疼不疼了？”
我点头，他蹲下身子，与我相视，和煦道：“知道疼便好，看你以后还敢不敢逞强了。”玉手给我理了理衣袖，道：“能不能走路？”
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依旧是血痕斑斓，瘪了瘪嘴，昂头看着他：“天尊已经抱了长欢那么多次了，想来也不会在意多一两次，长欢这模样，九成可能会不到九重天便死翘翘了。”
他双眉轻敛，目若皎月，屈指在我额头撂下，灵台顿然清明。“何人给你如此大的胆子？你可是忘记了，本尊乃是天尊。”
他嘴角，明明噙着一丝笑，我看着他那双眼睛，厚脸皮的扯了扯嘴角，起身便扑进了他的怀中，“我没有忘记啊，从始至终，你都是你，我也都是我。”
梧桐叶落，擦过我的广袖，他静了片刻，起身便捞住我的身子，一并抱进了怀中，眉眼处清明如水，“本尊当日便不该将你带入上清境，如今倒是追悔莫及了。”
我晓得他的话乃是逗我玩闹，便将手也大胆的搭在他肩上，“索性便是这一次，况且天尊大人活了那么多年，定然是抱过不少年轻貌美的仙女吧。”
他步伐一顿，低眸睥睨着我，威仪道：“你是第一个。”
我抬眸，秋风扫过他的眉心，过境不凉，“啊？那之前的青媱上神呢？”
他蹙眉，挑着一双好看的凤眸，薄唇轻抿：“你若是再问这些，本尊就将你给扔下去，让你自己爬回上清境。”
我吐了吐舌头，埋首在他的怀中，低声反抗：“本事没涨，脾气倒是越来越大了。”
他温声倒是不见怪，只是斯文条理的道了句：“剩下的账，本尊回上清境再与你一同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