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海棠花开，她栖身青石，抬袖拂掉衣裙上的落花，恣意万千，青藤葳蕤，抬起酒盏，小抿一口，“听说你来精灵族，乃是为你的亡妻取上瑶山草，可是本君听说，你的亡妻已经陨落了几十万年了，你就这样放不下她么？”
他握着手中雕半成的木人，慵懒抬眸，斜睨眼前佳人，低沉道：“不用你管，你让本神做的，本神都会答应，但是你别忘了，你也答应过本神。”
她举着酒盏闭眸，红衣蹁跹，嗤笑出声：“本君向来说话算数，绝不反悔，不过本君尚且有一问，不知道，神尊能不能替本君解惑。”
他低头：“讲。”
她拂袖倚在石后，抿了一口酒，“本君想知道，如何才能忘记一个人。”
他唇角微动，久久道：“本神不知道。”
她笑：“原来这世上还有神尊不知道的事。”舒了一口气，抬头看着淡墨色的天，“我想，爱上一个人容易，可是忘记一个人，很难。”
他执刀的手倏然一顿，眸中黯然。是啊，忘记一个人，很难。
瑶山草并非是什么宝贵的东西，但他却求了她整整两个月。
她轻易便将瑶山草赐给部下养伤，却不愿意将瑶山草给了他。
他是堂堂龙神雨师，她只不过是个小小女君，按品阶她需对他三叩九拜，可按情义，他需哄着她开心，只因为那瑶山草，是唯一能够养住他亡妻躯壳的东西。
她设下幻象，当着他的面将满山草药华为灰烬，他握住她的手腕，目光凌厉，唇角泛白：“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明眸善睐，笑魇如花，玉指搭在了他冰凉的轮廓上，扬起唇角：“怎么，你心疼了？瑶山草一棵只需三个月，要凑上一百株，不过几年的功夫罢了，漫漫仙途，最不缺的，便是年月。”玉指顺着他的棱角滑下，薄唇如血，“还是说，你已经等不及了？”
他恼怒当下，将她推出了怀，甩开两步，拂袖凝声：“荒唐，女君还请自重，况且女君已有婚约在身，应是洁身自好为好。”
她稳住了身子，手中惯爱拿着一支海棠花，仰面而笑，“是啊，本君是女君，是精灵族的女君，本君自幼便不得片刻欢愉，本君，自生下来便是命定的女君，可女君，除了日复一日看着昼夜交替，周而复始，还能做什么……”
他剑眉紧皱，没有搭理她这句话，也没有听出她话中的苍凉，旋身化作云烟而去。
隔日的天，下了绵绵小雨，她撑着伞，将百株瑶山草亲手递给了他，眸光清澈：“往日是我贪恋片刻情义，将你困在这精灵族，既然你去意已决，瑶山草也未被毁，我就随你心愿，将瑶山草给了你。但是……”她顿了顿，伞面罩住了半张容颜，白皙的下颌有露珠滑过，她喜笑，总是扬着唇角，“但是你能不能，还回来。”沉下声错开他的目光，“本君，本君其实，想等着你，无论过多少个岁月，本君都会等着你。”
“阿玉——”
她不敢抬头，不敢去看他离去的影子，她怕她会忍不住。
可终究，他是走了。许久之后，大雨瓢泼而落，砸在她的伞面上，她抛下伞，看着眼前空荡荡的蜿蜒小路，看着青衫罩了层云纱，雨点儿打湿她衣衫，她嘴角依旧弯着，闭上眼睛，任风吹雨打，如耸立在遮月山下的一个玉人。
百年之后，她大婚，嫁的那个人，不是她心头上的那个人。
不晓得究竟过去了多少个时日，她每日数着日出日落，有些厌倦了。她的那个丈夫，所谓的命定郎君，每日都在变着法的逗她开心，但她清楚，她之所以一直在笑，是因为心中很苦，很疼。
那日王宫大宴，她连连被大臣们灌了八坛子酒，半醉半醒之时，却孑然一人来到了当年他消失的地方，看着那条小路，痴傻的笑出声。
她晓得自己身子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了，那日的风，有些大。
她感觉自己坠下去的时候，有人环住了自己的腰，将自己裹进怀中，那怀中的温存，是她盼了许多年的执念……
他大手抚在她的侧脸上，将她鬓角的那朵海棠花扶正，垂首在她的额上印了一吻。
“神尊……”她眼前浑浊，辨认不出来旁的东西，却能将他的眉眼认得一清二楚。朱唇上扬，气若悬丝：“等了这些年，你终于回来了。”
那夜她醉了酒，晓得那只是片刻之间的浮影，扑至他的怀中，朱唇敷在他的唇上，不敢放弃，辗转反侧，玉指在他的容颜上精雕细琢，衣衫从他二人的身上褪尽，落入花海之中。
“阿玉，我回来了。”
她们在山下的柒凉洞中拜了堂，成了亲。
他喜抚琴，她便站在水泽之上翩然起舞。他在洞府前种下两株海棠花，她便提笔在素绢上绘出万花绽放，花开景年。
“阿玉，我想好了，要带你回龙族。”
一封家书，看守他亡妻灵柩的师弟提了他亡妻的肉体可能不保，他三十万年来的执念，在那一瞬彻底消散，他摘下一朵海棠，插入她的发间，她眼中携着惆怅迷离：“你，真的能放得下，她么？”
“你曾问过我，要怎样才能忘记一个人。我守了她三十万年，她都没能再苏醒，这是天意。我即忘不掉她，便不能将你留在身边，可如今，连上苍都要我忘了她，忘了她的容颜，忘了与她的过往。阿玉，两千年前，天界的那次，我便没能再忘记你。有些情分，一辈子错过一次，便够了。”
她眼前氤氲，靠在他胸膛前咬着红唇，“你还会回来的，对不对。”
他给她拢了拢朱色披风，道：“会，等我回来，等我回来我们便成亲。”
送他走的那日，依旧是阴雨连绵，她立在雨中，亲眼瞧着他消失，抬指搭在鬓角的海棠花上，柔柔道：“我会等你回来，我们会成亲，只要你回来，我怎样都好。”
他这一去，就是一个春秋，东窗事发那日，她的王夫，她的子民，她引以为傲的精灵族，要置她于死地。那些人恼她背叛了精灵族，恨她和他族之人结成连理。而他们，何尝又不是背叛了她。
“跟我走，我们回去好不好，不管之前怎样，跟我回去。”那人戎装裹身，朝着她伸出一只手，她摇头，“不，我要等他回来。”
“不要再执迷不悟了，他不会回来了。”那人炙热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踉跄一步，花容失色，旋身挥袖，淡然道：“我不会和你回去，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她不想和他斗，也不想和整个精灵族为敌，但他们终究还是兵刃相见。鲜血染进她的红衣，她单手执着剑，撑起身躯，青丝三千垂在胸前，昂起头看着天上的流云，真的不会再回来了么……
红色衣裙如三千海棠绽放，她闭上眼睛，身躯似碎花消散，凋零入深渊——
“赤……松……”
鬓角海棠被风拂至远方，她眼角有泪，斑斓印在白皙的脸颊。
她的余生，都在等他，只是他，再未回来过。
他抱着陷入沉睡的她，步步行在血海，白色鞋面绘着盛开的海棠花，他拢了拢她鬓角的乱发，指尖幻化出一朵海棠，如当年一般，插入她的发间。
神兽收回翅膀，银光乍现，昏倒在我与相思的面前。相思涌出一口鲜血，挣脱我的怀抱，于断壁残垣中纵身扑至他的身前，一双手颤抖的捧住他的容颜，泪珠子断了线滴在他额头，声音虚弱颤抖，“玉明，玉明。”
莲花台下跪着女君与族中子民，这场硝烟散去，空余下相思的哽咽声。
“天尊。”子梨上神踱步而来，低眸瞧着血泊中栖着的两人，悠然叹道：“还是来迟了一步。”
白衣神君抱着心爱的女子俯身跪下，银色面具在容颜上化为缥缈，薄唇轻颤，嗓音嘶哑：“天尊。”
天尊打断道：“不必多言，先救玉明和相思。”
上君府内，医神大人得了法旨千里迢迢从天上一路驾云奔了下来，捋着胡子眯着眼睛，探了会玉明的经脉，笑道：“无事无事。”
提起被子将玉明的胳膊给塞了进去，和煦道：“天尊大人和上君不必担心，这少君的身体中原本是有龙族的血脉，这几千道天雷只是伤了皮肉，暂且只是昏迷，安静睡上两日便好。”
上君与夫人老泪纵横，夫人俯身握住了玉明的手，哽咽之中没有说出来半句话。
“那相思呢？”我轻声问道。
医神大人脸色遽变，摇头道：“相思姑娘乃是龙族之后，这龙族的体质，小神也悟的不大透彻，不过既然神尊在，相思姑娘便无碍，只是恐怕，相思姑娘此后会丧失修为，但好在命是保住了。”
“修为这东西是可以补上来的，你大可不必担心，当下之际，乃是玉虚女君，女君她，恐怕再也醒不过来了。”子梨合扇道：“咱们暂且不要打搅他们一家三口团聚，先借你这上君府候一候。”
上君这几日苍老了许多分，扣袖一拜，回道：“是。”
听说相思是在玉虚女君被关押在禁地中产下的女儿，精灵王逆天而行，将相思带入精灵族，意图将当年她母亲欠下自己的，利用相思还回来，只是这天数，岂是他能改便改得了的。
玉虚女君早已散尽了满身灵力，如今陷入沉睡，亦或许永生都不一定能醒过来，而赤松他，怎样抉择，我们都不晓得。只是他寻了这个妻子忒辛苦了些，得到而又亲手摧毁的滋味，不大好受。
“赤松离开精灵族之后便探得这个精灵女君乃是妻子的转世，这期间，精灵王曾去寻过他，他以为只要自己放手了，她便能安然无恙，或许会这样一直等下去，但总好比跟着他受苦好些，那时候，他已经算到自己的大劫不久，玉虚女君跟着他，左右不过一个死，他动摇了。”烛光勾勒出天尊的轮廓，淡然道：“他或许以为精灵王是个正人君子，直到女君的死讯传遍天地，他闭关几百年，终于是没能忍住回来看看。当年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他第一眼见到相思，便晓得她是他的女儿，只是他不能带她走。”
有些情，错过便是永生永世。
子梨上神续道：“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女君还活着，天尊命小神赶往昆仑，请赤松出山，小神日夜兼程，费尽千辛万苦才寻到了这个赤松神尊，可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不过若是不迟，许是这玉虚女君便不会现身。由此可见，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听说女君上辈子便没能和神尊相守，这辈子，倒是可惜了。”
门外灯笼余晖透过枝丫洒在漆黑的夜空之中，赤松抱着红衣女子缓缓前来，立在莹莹微光下。
“小神，准备带阿玉回昆仑，即刻便走。”
天尊握着书，端坐在茶案前，沉声道：“已经想好了么？”
神尊低下头，目光和煦而又柔情千百，“是啊，已经想好了。”顿了顿，复才抬头，眼前罩了烟雨，“阿玉她等了小神这样多年，小神不忍心丢下她了。即便是日后这些年她都在睡着，小神也不祈求她何时能够醒过来，只要能留在小神的身边便好。待到劫难圆满，我二人再共赴黄泉。”
我默然低下头，提起茶壶给天尊添了盏茶，天尊颔首道：“去吧。”
之后少顷，未再听见星点声音，我撂下茶壶，眼前倏然有那一瞬场面，抬眸看着天尊，轻声道：“大人，你的手，可还疼。”
他握着茶盏的那只手动作恍然一顿，薄唇轻抿，“不疼了。”
是日阳光不错，精灵族女君携阖族子民跪拜在万重云霄之下，神色木讷，神官立在浮云之上，睥睨众生，展开明黄色的绢面，肃声道：“天帝陛下有旨，精灵族先君逆天改命，囚禁女君视为不敬，夺其君位视为不忠，今判精灵族先君削其品阶，打入九泉受罚一千年。精灵族女君蓁余，为达到其目的不择手段，动用私刑，重伤真龙，乃是不善之举，今免其女君之位，面壁思过。族中储君相思，因其不明身世，不知其位储君，特不追究其不司其职之罪，即日起，继承玉虚女君之君位，朕怜悯有情人难成眷属，愿做锦上添花，赐婚于白芇上君之子玉明，择日完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