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余天上清境，今日的合欢花开得，可真好。
舞央仰望着花蕾满枝，欣喜万分，遥指枝头那片浮云，“叔祖父，你看，那花都开到云团子中了。”
我阖目：“嗯，是不错。”
青枫来报，祖神亲临上清境，说是要在上清境中小住一段。
“本座身上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就只剩下这颗无妄树了，当年本座从大荒上将它拔起来的时候，它还是颗小树苗，如今年华逝去，万年以来，本座可是将它当做亲生孩子对待，若不是此次，本座要去办了那件重要的事情不便带它一同前去，本座可舍不得将它交给你。”祖神惬意的躺在梧桐树下搬了张藤椅，捧着酒坛子赏花看月：“不过本座可是要嘱咐你一件事，无妄果乃是世间至灵之物，你对它好些，不然的话本座可饶不了你。这小东西最近有些不安分，留下来，也是它自己的意思。”
我道：“这是自然。”
上清境是片灵泽之地，它在上清境生的很好，不过数日便能自行凝起魂魄，四处飘荡。
我倚在桌案前小憩，耳畔间传进窸窣声，我未抬眼帘，只是任其捣乱。片刻之后，她趴在了我案前静着，如此甚久，蕴热的吐息扑在我面前，我拧了拧眉头，小丫头怯怯的伸出手指头在我眉宇间顺着轮廓摩挲，声若铜铃，“为什么总是喜欢皱眉头？明珏，你的名字可真是好听。”
她笑的开怀，指腹更是放肆的在我脸上抚摸，这个小丫头，放眼整个九重天，还没有神仙敢对本尊如此放肆。
“可是摸够了？”我凉声道。
她指尖一颤，转身便要逃之夭夭，我睁开眼，抬手握住了她手腕，她瞪着一双杏眼，怔了怔，却又不惶恐，大着胆子问道：“你能看得见我？还能摸得到我？”她脸色蓦然欣喜，“难道我修为够了，可以随意出来了？”
我好笑道：“本尊灌溉了你数日，定能看见你。”松开她的手，捋着袖口，“祖神让本尊好好照顾你，如今你能任意行走上清境，也算本尊不负祖神所托。”
她眼中闪烁着光芒，向前迈了一步，张开双臂将扑进了我的怀中，我形神一怔，嘴角弧度渐渐收敛，几十万年来，她是第一个敢如此大胆的女仙。
“明珏，你看，这是我从太上老君手中抢来的仙果，听说味道不错，喏，你尝尝。”
她从我手中抽过奏折，拉过我手掌，便将仙果撂了进去，天真道：“快吃啊。”
我抿唇笑道：“又去什么地方打架了？”扫了眼她凌乱的衣衫，抬指拂去她肩上的落花，“你这样爱热闹，真是让本尊为难。”
她草草理了理胸前乱发，嘿嘿一笑，“我没有去什么地方打架，只是太上老君身侧的童子太顽皮了，非要将我拉去老君那炼丹炉子中炼仙丹，所以我索性就将他给揍晕了。”
她委屈起来的模样，有些让人心疼。
“天尊明鉴啊，那小仙人不但偷了小神的果子，还打晕了小神座下的童子，老夫就这两个宝贝童子，如今小六还在晕着，小七流了三日的鼻血，小神迫不得已，才来寻天尊，还望天尊务必对那小仙人严惩不贷。”
太上老君约莫是被气傻了，我负手握着茶盏听完他的话，清冷道：“老君放心，本尊定然会还老君一个公道。”
罚她抄写菩提往生经，或许是个好法子。她性子太热闹，若是没有了本尊在身边，不知道要闯出什么祸事来。
只是我没想到，那日她浑身是伤的爬进上清宫——
“明珏，我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她紧握着我的手不愿意松开，白色的衣裙上沾满血色，如是雪地中盛开的彼岸花，我慌张的抱起她，进了成德殿，“是谁，是谁将你伤成这样的！”自从入了上清境之后，我便无欲无求，空空一心，如今竟会有一丝愤怒。
她咬着唇，拼命的摇头，气若悬丝，“没有，我听说太上老君来找你了，让你严惩我，你是天尊啊，说过的话是要作数的，我晓得你下不去手，便依着天上的规矩去受了三百道天雷加身。”她泪水坠进我掌心，皱着眉心握着我的袖口捂着眼，“可是我没想到，雷刑这么疼。”
“听话，不哭了，本尊给你疗伤。”我运起内力，妄图让她缓和些许，哪怕是半分也好，她冰冷的手指搭在我掌心，摇头道：“没用的，我如今只是魂魄，你的灵力对于我，没有作用。”握住我的手，捂进怀中，“明珏，你陪我好不好，我好疼。”
——“好。”
流云如霜，她靠在我怀中，昂头看着帐顶芙蓉，“你知道么，以前我和祖神云游四海的时候，一直在想，四海都走遍了，有一日我定要来天上看看。祖神说，天上太清冷，比不得人间，可我对天界还是向往。祖神说要将我留在上清境，那时候，我还不晓得上清境是什么，明珏天尊又是什么。后来我才晓得，上清境是天宫中最美丽的地方，明珏天尊，是我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个神仙。”
“明珏，我，喜欢你……”
她的手浅浅松开我的长袖，垂落下去，身躯也化作飞花飘散，重回无妄树。
“明珏，我喜欢你。”
漫天星辰璀璨，我多怕她再也不能苏醒，只能是颗果子。
她化为无妄果的第三十五日，青媱求见，玉容梨花带雨，眼角湿润，楚楚可怜，“尊上，青媱这万年之间一直忧心尊上，如今青媱已经走投无路，青媱不愿留在东海龙宫，荣华富贵于青媱来说，都抵不过能留在尊上的身边，还请尊上，允青媱回上清境，侍奉尊上。”
我凝目看着案上那株无妄树，无妄果灵力盘旋，大有苏醒之势。“若是能熬得住六世轮回，那便回来吧！”
她真的下凡投了胎，也许六世之后，能消磨掉她心中执念吧。
“叔祖父是在等她苏醒么？”舞央从梨苫宫偷偷折来梨花，惋惜道：“前几日我们还约好要一起去看梨花的，没想到她现在还没醒过来，不过叔祖父放心，她这样喜欢叔祖父，一定会巴不得现在就从果子中跳出来。”
我瞥了她一眼，她立刻捂住了嘴巴，择了个雕花的玉色瓶子，将梨花给插进花瓶中，委屈的夹尾巴逃跑。
三官朝拜，我将前殿的烂摊子扔给了青枫，他虽叫苦不迭，但却不敢抗旨，凡事处理的井井有条。
案上丹青新墨，我单手扶额闭眼，静了许久，梨花淡香萦绕，我感觉到身后有人给我遮了披风，我握住那只手，用力一扯便将那丫头扯进怀中，她睁着眼睛双颊绯红，在我怀中昂头看着我，“明珏……”
我欣然道：“醒了？嗯？”
她缓过神，啊了一声，道：“是啊，刚刚醒过来便想找你，不过，你没睡着么？是不是最近太烦忙了，你失眠了？”她摸了摸我的额头，自言自语：“没有问题啊……”
我摁下她的那只手，垂首凑上她那两片桃红薄唇，她浑身一颤，双眸黯然失色。
这便是爱么？
“你既然爱上了明珏那小子，你可知道，你乃是果灵，若是没有个几十万年的修行，难以幻化成人形，更何况果子向来寿命短暂，你和明珏，没有希望。”
“我就是想要幻化成人，我听子梨上神说过，果灵乃是天地灵力幻化而成，你一定有办法让我和那无妄果分开的，祖神大人，我求求你，只要能让我幻化成人，我什么都愿意。”
祖神叹息许久，才道：“也罢，你既然考虑清楚了，本座也不会多言，如今长清还在昏迷，冥王将长清的躯体保存在冥殿，五重天崩塌，乃是天地大劫，能化解此劫难的，唯有长清，当下之际，只要本座将无妄果摘给长清服用，他便能苏醒，只是这样，本座也不敢确然，你会不会魂飞魄散，本座若是能保住你，便会将你带入幽冥，三百年后，借助凡人肉身重回九重天。”
她要轮回，怪不得她要离开上清境。
“明珏。”她站在梧桐树下明眸善睐，浅笑嫣然，一袭青色长裙素净，“我要走了，不过我还会回来的，或许是三百年后，你一定要等我，明珏，你千万不能忘记我了。”
三百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八荒镜中织出三世恩怨情长，每一世都是无果而终，我明知她命中不会有好姻缘，可还是狠心改变了这一切，她是本尊认定的夫人，凡人又怎能配的上。
“你这样逆天改命，可知道，即便你生为天尊，也逃不过命数劫难。”
“本尊只想守护她过完这三世，三世之后，本尊自行下凡领命受罚。”
暮南帝君挥袖在八荒镜中唤出业报，缓缓启唇，“你替她所抹掉的劫难，三百年后，都会加注在你的身上，凡人的你，自幼丧母，父亲为保你性命被乱贼所杀，你心爱之人弃你而去，你被仇家驱逐，逃难六年，未有一日安宁，最终你的仇人将你千刀万剐，你陨于三十六岁，人间这三十六年，皆数是天命中的业报，明珏，你现在可还觉得是值了？”
我早便料到这个结局，一人逆天改命，便要有一人补上。
“帝君不必忧心，一百年后，本尊会亲自领命下凡，只是本尊想，先带她回九重天。本尊想将她安置在千梵殿，她生性喜欢热闹，静不下心，千梵殿中的天书有益修行，这三十六年，便请帝君替本尊多加照拂，她喜欢闯祸，本尊不能守在她的身边，便让她先委屈些时日。待本尊劫满回宫，再想办法带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