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司命说上清宫近十万年来的典籍都纳入了琼楼，每年三月初三，天官都会在典籍中添上一笔，神仙一生漫长，难免要忘却很多事，若是查起来，倒是翻一翻典籍的功夫便能解决。
琼楼平常只有打扫的宫女们才会出入，因是收纳典籍的地方，不必派兵驻守，若是想进去，也算得上轻而易举。
并列几百排玉色金边书架，上呈着整个上清宫近十万年来的记载，事无巨细皆是书在几尺长的竹笺上。
我昂头看着那架上端放几卷史书没入云层袅袅中，抬手闭上了眼睛，凉玉之寒透过掌心传遍经脉，长清大神苏醒乃是三百年前，这样说来，无妄果出现在上清境也只是近千年的事情。
上清境中记载仙者的史籍颇有规矩，凡是宫中上了品阶的神仙皆有一册，下至小神官上至明珏天尊，无一漏下。不过记载史册的神官们懂得孰轻孰重，小神官的册子上或许只有寥寥几笔，唯有明珏天尊那卷，囊括天尊自成为三界尊上，上清境之主伊始至如今的所有记载。
书架缓缓挪移，云烟缥缈处泛起一阵金光，我睁开眼睛，光芒拢着一卷竹笺徐徐展开，上古梵文从竹笺中漂浮起来，悬在半空中跌宕起伏，我掌心凝起术法，引着那册子落进掌心。
“上清宫正典乃是记载明珏天尊一生功绩之物，书中想必会有你想知道的东西，不过长欢，你何时竟然对这上清宫明珏天尊的在史记载如此感兴趣了？”子梨上神摇着扇子颇为纳闷，“你和本神说你想找个东西，那东西是什么东西，其实有些事你问本神，比看那冰冷的册子要清楚的多。”
我握着那册典籍，踌躇道：“我也晓得明珏天尊的事，你知道九成，可我要问的那件事，说不准便不在这九成之中，说来也奇怪，我之所以要找天尊的这一卷，乃是因为一个梦。”
“一个梦？”子梨上神咂舌的怔了怔，装作老成的道：“什么梦？你说你要找的那个东西只有天尊的这卷典籍才可能觅得到，那是个什么东西？”
我抿了抿唇，出乎他意料道：“无妄果。”
他果真愣了，愣了一会儿后才拧了眉头，纵然平日中他是最不喜欢拧眉头装正经的主，“无妄果，你寻无妄果做什么？无妄果已经消失在三界之中整整四百多年了，再说当年无妄果是天尊宫中的东西，你去问天尊，不比上在这翻典籍有用？”
我摇头，握着典籍不做声，良久才道：“天尊他未必会和我说，说不准还会继续抹了我的记忆。”
“天尊抹你记忆做什么？”
我停下脚步，昂头看子梨，“你可记得在精灵族的时候，我因为误吃了秋叶草而连连做了三日的噩梦，之后便丢了一段记忆。”
子梨脸色一僵：“这件事你都晓得了？”
我咬着唇角，看着远方流云浅浅道：“我原本不晓得，后来忽然又想起了一些事情，模模糊糊的，回天宫之后，我无意间在一卷书上看见了关于秋叶草的记载。”他看我的目光越发灼烈，我低了声音：“书上说，秋叶草此毒之所以会令神仙做噩梦，乃是因为秋叶草会勾起仙人最为放不下的一段回忆，仙人若是修为不济，极有可能会被困在梦中难以脱身。困我的是哪段回忆我已经忘记了，但是有能力抹掉我回忆的人，只有天尊了。”
“所以，你怀疑天尊有事隐瞒你？”子梨上神负手继续道：“无妄果，这东西本神倒是听说过，当然也见过，不过是株普通的果子罢了。”
“上神可知什么是果灵？”我启唇问道，他第二次拧眉：“果灵。仙物皆有灵性，你口中的果灵应是仙果之元灵，和神仙的元神差不多，果实不过是副驱壳罢了。”
“在千虚山的时候，小东西三番五次提醒我，我的身份是个果子，更奇怪的是，我回到上清宫之后便一直做一个梦，梦中竟梦到了几百年前，祖神亲临上清境的光景。”
子梨上神摇着扇子，沉声道：“几百年前，祖神的确驾临了上清宫，而无妄果也着实是在那个时候被留在上清境，请明珏天尊代为照顾，你这样说来……”他容上添了许多难以置信：“莫非你便是无妄果的果灵？”
我蹲下身子，烦闷的拾着落叶，“我也不晓得我究竟是什么，所以才想查查当年的典籍，想着或许能查出什么蛛丝马迹，我是真心实意将上神当做肺腑之言的知己，因此这件事也只同上神说过。”
他甄别了我这番话，幽幽一叹，“你怀疑的这些倒是不无可能，毕竟当年无妄果是被祖神摘了去救长清大神，果灵乃是仙果集天地灵气精华而衍生出的元神，无妄果的躯体虽是入了长清大神的腹中，可果灵却有留下来的可能。”
“天尊大人对我很好，可就是因为太好了，所以才会让我心生怀疑。”我拾着落叶在手中蹂躏，“你说，我会不会真是无妄果的果灵？在精灵族的时候我总是会做梦，梦中我和天尊大人很……”
子梨上神思索了片刻，接道：“很亲昵对不对？”
我猛然昂起头，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他亦是蹲下身，收着折扇别在腰间，“既然你成功地让本上神感动了番，那本神也就多同你说个秘密，还记得那日你问鲲月女君的事，我告知你这世上还有一人比本神更加了解天尊么？”
不及我点头，他那厢已先我一句：“那个人便是无妄果，她没有名字，本神也只见过她一次，但是天尊对她极为上心，当初无妄果与天尊朝夕相处三百年，这三百年上清境闭门不见客，天尊和她如何，想必也只有你殿中的侍奉女官舞央知道了。”
朝夕相处三百年，天界的这些神仙们即便关系再好，也未必会抵得过朝夕相处三百年的情谊。
“不过长欢，这件事勿要让天尊知道为好。天尊他向来处事谨慎，既然是刻意不想让你知道，你便也不要漏出马脚，不然天尊极有可能再抹去你的回忆。”他摇头叹息，“诸天众神各有命数，不过是浩瀚星辰中一枚不起眼的星石罢了，这等事早已在天命上续了结局，天尊他，是个不信命的神仙。”
天尊他，是个不信命的神仙……
回去时舞央小仙被青枫司命唤了去，庆黎殿中只余下了几名打扫宫殿的宫女们。天界百花大会，按理说凑一凑热闹还是极有机会的，只不过约莫这个时辰，凌霄殿内地仙拜谒上古尊神，若说上古尊神，天尊大人也算得一个。
我收拾干净那一沓经书后便风风火火的赶往了玉清境，适逢玉清境主人前去受众仙参拜，门前正如青枫司命说的那般，留下了两名天将把守，天将见了我后敬然一拜：“仙子来的不是好时辰，帝君出宫，如今玉清境不见客。”
我亦是恭恭敬敬的回了句：“那烦请两位神君替小仙转告暮南帝君，上清境长欢司命送了道德经呈给帝君，未能亲自拜见帝君，实属无礼，待帝君闲暇之时，小仙再来亲自负荆请罪。”
那门前两神君面面相觑，欣然道：“原来是上清境的司命，我等定将司命之话转告帝君。”
论天宫之中何地仙将最为和蔼可亲？玉清境这厢堪堪当之无愧。
了却了这件事后，本司命颇是宽慰的抚了抚小心脏，一路驾云爬回了上清境。
殿中燃了安神的香，我自行关上殿门之后便俯身坐在了书案前，子梨上神说的对，或许这件事直截了当去问了天尊比什么法子都要好得多，可惜了小仙我没有这个胆子，只有偷偷摸摸寻了个偏僻的地儿翻看史籍。
翻了好一阵子，没寻到祖神和无妄果的痕迹，反而见到了几则有趣的事情。
一则便是当年妖族暗下叛乱，天帝命天尊前去平乱，这一平乱倒是出了稀奇事，上说当日天尊不带一兵一卒下了凡间，要与那妖族的孽障做个了断，可是人家妖族的小妖孤陋寡闻，甚至不晓得面前的那位尊神乃是明珏天尊。只以为是天上随意派下来的普通神君，只遣了三队兵马而去，天尊以一敌万妖之后，那为害一方的王之女儿看上了天尊，死乞白赖的求自己老爹一定要说服那个小神君为驸马，这还不够荒唐，更荒唐的是那一方妖王竟同意了，亲自带了部下亲近的大将要与天尊和谈，言天尊若是愿意倒戈投入他麾下，不但女儿给他，还封他为储君。可天尊乃是上清境之主，被这等不知利弊的小妖尚且不晓得自己错在了什么地方，便被天尊大人一剑劈成了两半。后那方余孽终于明白了觊觎其美貌这样久的小神君乃是堂堂天尊，首领挂了，余下的小妖皆是惶恐一哄而散，这场战事，可谓是大观。
另一则事相比之下算的上更令人诧异了些，当年北方的穆远神尊曾败在天尊大人的手下，一直心有不甘，后来神尊为了挽回颜面与天尊大人以棋定输赢。神尊自恃其棋艺高超，天上地下无敌手，便拉着天尊定下了一条规矩，此规矩便是谁输了，谁就要脱了衣服去天河洗澡……
此神尊固然是流氓了些。
天界的众仙们都在翘首期盼这万年难得一遇的一场大戏，纷纷爬了墙上去围观。众仙们心中都清楚的很，这场赌无论是天尊输了，还是神尊输了，都逃不过去天河洗个澡，届时再将自个儿家的闺女小妹给放出去，说不定能来场鸳鸯浴……
虽说此事原本是神尊的一厢情愿，可是上清境的神仙们千算万算都没算到，天尊他见了战帖之后，二话没说当即便应了！
天尊寻常时日多半时间花在喂鱼看史籍之上，甚少研究棋艺，这场比试原本便是不公平，然他们的天尊是真的应了！
比试那日，天尊特下恩旨，打开上清宫的大门，还请了帝君与几位上古尊神一同观战，可谓气派无比，威武无比，热闹无比。
上清宫中的神君们皆是在为其尊上捏着一把冷汗，有的甚至已经幻想到天尊这威仪无比的气势与一张亘古不变的寒冰脸在脱下衣服跳下天河之后是什么光景。
史籍上记载天尊与神尊的那场比试足足在上清宫设了三日，而对于天尊的记载更好口吐莲花笔墨之间满是敬畏。天尊赢了……原本棋局已经算是大平，而天尊却在最后一瞬给了穆远致命一击，一招杀了穆远满盘棋子，于是乎直到百年千年之后，还未有神仙敢轻易的挑战天尊大人。也怪不得之前在凡间，子梨上神但凡提及天尊的棋艺，便会自甘堕落，还不忘大开尊口，夸上一夸。
至于那穆远神尊，本质上这件事便是自个儿作死，再加之那日上清境中可是仙满为患，连上古的几位不常露面的尊神都被请了去，大庭广众之下输了，也得大庭广众之下愿赌服输。结局，便是穆远神尊真的脱了衣服跳了天河，洗了足足一日的澡，从九重天离开之时，流了半斤鼻血。半月之后，被迫娶了一百多位夫人……
读至如此我不禁揉了揉眉头，这个穆远神尊可真是悲怆了些，册子上记载此后千年，应是至今为止，穆远神尊都未再在九重天出现过，应该是跟着那一百多位夫人生娃去了。
看了约莫半个时辰，殿中依旧是寂静，我打了个哈欠，放眼瞧了去，虚掩着的门外风平浪静，史籍上记载的东西太多了，一时间也难以如愿，索性今日宫中神仙大都去凑了热闹，便放心的趴在桌案上眯了会……
梦中七七八八的忘得干净利落，倒是神思婆娑之际，恍若有一个人影浅浅勾勒在我的脑中，须臾后玉手自我面前抽出了那卷上清宫正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