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很重要吗?”阿霁反问道。
毛迷迷皱起眉头:“重要,如果你不是江月,那你是谁?”
“我就不能是我吗?失忆之后的江月,不能是全新的一个个体吗?”阿霁笑道。
毛迷迷说:“可你看着不像是全新的任何一个人,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她说完这番话,又摇了摇头:“不对,不可能的,你在地宫里待了那么多年,我怎么会见过你?”
阿霁不言,伸手薅了薅手里的鸡毛掸子,几片羽毛打着旋儿轻飘飘落地,毛迷迷无心去看,两眼直直瞧着她,阿霁才道:“你晚上赶路累晕了吧?坐下好好歇着,师父要打扫屋子。”
毛迷迷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说完,觉得似乎问得太直白了,便道:“我是说,我只不过是把你从地宫里面带出来,为什么你要收我为徒,这么关照我呢?我先前以为你是想利用我当诱饵,可是我想来想去,总觉得你不是这个意思,为什么不解释呢?”
阿霁说:“解释了你会听吗?”
毛迷迷想了想,摇头,阿霁道:“那不就结了?我一贯不喜讲些琐碎的废话,反正说了也没人爱听,反正这世上过往的一切经过时间消磨,总会露出本来的面目,亦或彻底湮灭。”说这番话时,阿霁一双翦水的眼眸镀上些许哀愁,毛迷迷站在原地握了握拳,终于泄气:“真搞不懂你这人发什么疯癫。”她说着从屋檐下拉出一张竹椅,伸手掸尽了灰尘,竟也就这么听话地坐在椅子上,看阿霁打扫屋内屋外。
阿霁这个死人着实是奇怪得很,她在地宫里待了三百多年,但做起家事来一点也不见生疏,且动作麻利又勤快。虽然毛秀才家不过四面墙壁一个茅草屋顶,但收拾了一天也有些农家小院的意思了,若不是瞧着明日天气会晴,她几乎要想办法烧上几百片瓦把房顶也给铺完。
下午的时候,毛明提着两挂野猪肉和一篓子时蔬瓜果上门拜访,虽然身子大好,但人却越发沉闷起来,见到阿霁时并不打招呼。毛迷迷见到明叔健健康康站在跟前,还是觉得十分高兴的,想留他在家吃饭,但转念想到阿霁,到底还是没敢出声。眼看着毛明要回家去了,阿霁却说:“这位毛先生,请问迷迷双亲的墓都是由你去打理的吗?”
毛明点了点头,却也奇怪阿霁怎地忽然问起毛迷迷的爹娘来,只问:“姑娘有何指教?”
阿霁道:“只是好奇罢了,我既收迷迷为徒,她这一声师父也不是白叫的,有些话她问不出来,自然要我来替她问了。”
边儿上毛迷迷不干了,跳脚道:“我可没叫你替我问这个!”
阿霁道:“身为子女不得去祖坟为自己双亲扫墓,你心里过意的去?”
毛迷迷不吭声了,她心里面当然过意不去,但这世上不是只有毛迷迷一个孤儿,毛家村也并不是没有失去双亲的女孩儿,全村都是一起照料,从来没有例外的。毛迷迷不想成为这个例外,却不代表她心里不想去看看父母。
她其实很想念五岁以前的时光,虽然对娘几乎没有印象了,但爹爹还是好的,她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已长眠地下十年了,说不想念是假,她很想很想。
阿霁道:“人死了最大的一点好处,就是没有念想了,所以活着的人才最痛苦,毛先生,希望你能明白迷迷心里的苦,如果有可能的话……”
“没可能,这是祖训,她不能进祖坟,所以不要再提了。”毛明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阿霁一眼,后者面上波澜不兴,但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恐怕只有天知道了。
毛迷迷送走了毛明再回来,便是一脸的失魂落魄,阿霁也不理她,就把她晾在一边独自伤悲,等毛迷迷伤心够了,天也黑了,阿霁做好一桌饭菜,就端坐在桌边等她来吃。
毛迷迷拖着脚步走到桌边,看着那一桌菜,却连一点惊叹的意思也没有,只是沿桌坐下,拿起碗筷默默扒饭。
阿霁道:“快吃吧,吃完了晚上带我去后山瞧瞧。”
毛迷迷含着饭,这才不高兴地开口说:“你没别的话要讲?”
“还有什么话?”阿霁问。
“你是不是应该跟我道个歉?”毛迷迷道。
阿霁抬手驻腮,拿筷子给毛迷迷夹了筷红烧肉:“我做了这么多菜给你,不算道歉吗?”
毛迷迷把头摇成拨浪鼓,阿霁失笑:“你这么喜欢跟我怄气,怎地不找你的明叔闹一闹?十年,你就这么自己一个人过了,还指望我会像你前一个师父那样哄你惯你?”
毛迷迷眼圈一红,放下饭菜,含着一嘴的饭要哭不哭地定定看着桌面,阿霁慢条斯理伸手替她拈去嘴边的饭粒,道:“真没用。”
毛迷迷抬头瞪她,反倒把阿霁给瞪笑了,她说:“趁热吃!吃饱了跟我上后山,他们不让你去,你自己不会偷偷去吗?”
毛迷迷吸了吸鼻子,抽抽搭搭着又拿起碗筷,在阿霁的注视下把肚子塞得满满的。
虽然阿霁人讨厌,嘴讨厌,但她做的菜却一点也不讨厌,每一样毛迷迷都爱吃,虽然是与江家的山珍海味截然不同的粗茶淡饭,却意外地开胃。
阿霁等她吃完饭,自觉洗了碗筷,收拾停当一切,才打开屋门,外头明月高挂,似圆非圆,似笑非笑。
毛迷迷看着站在门口的阿霁,有些畏缩起来:“天这么晚了,还是不要去了吧?”
阿霁道:“你不去也好,我自己去吧。”
“等等!”毛迷迷赶紧叫住她:“你去干什么?”
“当然是去看看你娘坟里头到底睡着何方神圣啦。”阿霁如是说道。
“你你你……你要挖我娘的坟?阿霁,你太过分了!”毛迷迷气结,她还道阿霁怎地兴致如此之高,原来是奔着挖毛家村祖坟来的!
阿霁道:“不挖开来怎么确认是谁?你既不肯认柳卿卿是你娘,那你总该要知道,那长生牌位上刻的毛氏,究竟是谁吧?”
毛迷迷道:“我宁愿不知道!你要敢去,我,我我……”
“你什么?”阿霁眯眼问,毛迷迷左思右想,想不出一个能威胁她的理由来,声音便也没了底气:“我就,我就一头撞死!”
“你死不死关我什么事?不过我只知道,你死后三天内便会通体生白毛,长成一只见人就杀的白僵,这毛家村百来口人,还不够你一晚上消遣呢。”阿霁道。
毛迷迷便又没辙了,但她还是斩钉截铁道:“不行!你不能挖我娘的坟!”
阿霁道:“我跟你打个赌你敢不敢?”
“什么赌?”毛迷迷问。
“我赌那是座空坟,你娘就是躺在江家地宫里的柳卿卿,如果我输了,我就告诉你我是谁,但如果你输了,我要你给我磕三个响头,正式拜我为师。”阿霁道。
毛迷迷几乎立刻就要点头答应了,但她想起阿霁是个说话不算话的人,便说:“你说话不算话,我不跟你赌。”
“不管你赌不赌,我今晚上都要去挖坟的,你若是不想知道,我也乐得少废话两句。”阿霁说罢转身就朝外走,毛迷迷赶紧喊住她:“等等!”
阿霁站住脚步,毛迷迷说:“我跟你打赌,但你一定要说话算话,我,我陪你一起去。”
阿霁道:“乖啦。”说罢,便径直走到院门,将那堵白天被她修好的院门轻轻推开。
今夜若非要去挖坟,实在是个天朗气清的明月夜,毛迷迷没有心思赏月,黑灯瞎火摸着黑跟阿霁上了后山。她是不认路的,可阿霁虽然没来过,却也一马当先走在前头。
毛家村世代依傍竹山而居,家家户户以竹林为生,兼之下田种粮,日子过得也是十分富足的。毛家村的祖坟便就设在竹山后的一个山坳里,听闻风水先生之言,是什么百年难遇的风水宝穴,但凡死后能葬入祖坟的,来世必将托生王侯将相之家云云,因此拒绝所有女眷入内,死人除外。毛迷迷对这种说法,是一概不信的,毛家村的人死了,都要葬进祖坟里,即便那果真是个养阴的风水宝穴,可这大千世界又不是只这一处地方好,若人人死后葬入风水宝穴来世托生王侯将相之家,那这世上哪儿来那么多的王侯将相呢?
她跟在阿霁身后,手里端着只锄头,一路穿过竹林,到得一处大坑前,忽然道:“啊,这里是出僵尸的地方。”
阿霁瞄了一眼大坑,轻描淡写道:“这坑洞分了点儿后山的地气,虽是养阴地,却并非至阴,你先前见到的僵尸,是在来之前就已经化身了的,否则早就下山去把村子里的人都杀光了。”
毛迷迷道:“那僵尸我想你应该认识。”
“哦?是谁?”阿霁问。
毛迷迷将锄头换了只手拿:“就是岳覃啊,我在地宫里听你提起过,想来想去,在这儿出现的那只僵尸只能是岳覃了,他身上带着阿霁的帕子,个头又比女子高,只是浑身长了白毛,认不出原本的样子了。”
阿霁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也不知道此时她是否正在回忆与真阿霁相处的时候,毛迷迷想,是不是有一天,她也会像吃掉阿霁一样吃掉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