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间穿过一阵清风,因是在山中,夜间十分寒凉,饶是毛迷迷穿得厚实,也不禁打了个哆嗦。
阿霁负手走在前头,忽然转过头来看毛迷迷:“你很冷?”
毛迷迷哼道:“不冷!”
“牙齿打架的声音那么响,都快盖过风声了,还不冷?”阿霁笑着调侃道,说罢朝毛迷迷勾勾手:“走快些就不会冷了。”
毛迷迷小步上前,等靠近了阿霁,才见到她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提了个竹篮,上面盖着一块月白的布料,她小声问道:“篮子里装着什么呢?”
阿霁道:“既然是要去挖坟,自然得给你爹爹上柱香,让他保佑保佑坟包里头只有他自个儿。”
“你好过分!我娘跟爹爹合葬在一起,你怎么连死人都不放过?咒她与我爹黄泉之下也不能团聚吗?”毛迷迷虽气,却也不敢造次,只小声抱怨着。
阿霁勾了勾嘴角,照旧朝前去,虽脚下走的是夜路,但对她而言也与平地无异,毛迷迷跟在她后头,只觉阿霁每一步都走得胸有成竹自信满满,倒好像她真的来过这儿似的。可阿霁首先是个关在江家三百多年的死人,再者自毛迷迷带阿霁回了毛家村后便一直紧紧盯着她防备她发疯,阿霁是断没有道理去过祖坟的呀!
就这么一个悠闲自在,一个满腹狐疑地,毛迷迷终于跟阿霁绕过大半个竹山,来到了毛氏祖坟处。
宗祠内一片灯火通明,里头点着的长明灯是全村每户人家匀出定量的菜油点的,从来没有熄灭过。
许是今夜阿霁这个妖孽来了,宗祠内的长明灯开始明明灭灭起来,似乎也十分畏惧这个凶悍的死女人。
毛迷迷双手合十,站在远远的山包上朝宗祠鞠了三个躬,阿霁对此嗤之以鼻,信步绕过围着祖坟的竹篱,朝深处走去。
毛迷迷见阿霁走了,赶忙跟上,若说阿霁是团死肉,毛迷迷倒真像个苍蝇似地,嗡嗡嗡不停响,得亏阿霁没嫌弃,不然也早成死苍蝇了!
幸而今夜月光皎洁,脚下的路被映得一片大亮,既是毛家祖坟,毛迷迷也抛下芥蒂,大着胆子踩过这片先人长眠的土地,追上了阿霁。
事实上阿霁并没有走远,她进了祖坟后不久便站住了脚步,立在一颗坟包前默默无言,毛迷迷跟上前一瞧,心头便是一滞。
那是毛秀才的坟,墓碑上刻着他的名讳和生卒年,碑前剩了几个苹果和三柱烧到一半的香,显然近日有人造访,应当是毛明。
阿霁伸手将那几截烧尽了的香连根拔起,从竹篮里取出三柱香,拿火折子点了,插到香炉上。篮子里还放了用小碗盛起的红烧肉素炒菜心等菜,阿霁没有立刻拿出来,只是蹲下身定定看那墓碑。
毛迷迷道:“你带的是祭品啊。”
阿霁道:“你爹爹生前好歹疼你一场,你跪下给他磕头吧。”
毛迷迷不明就里,头她自然是一定要磕,可这话从阿霁口中说出来,倒显得不伦不类,极为怪异起来,她道:“阿霁,你不是要来挖坟的吗?”
阿霁抬起身子,才从竹篮里拿菜放到墓碑前,顺手拿了只先前放在那儿的苹果,送到嘴边咔嚓咔嚓咬了起来。毛迷迷想说她两句,但见阿霁吃得满嘴冒血,才有些慌神了:“你你你,你这是怎么了?”
阿霁摇头道:“我不挖坟了,这不是合葬墓,你爹爹是一个人下葬的。”她说罢,摸了摸墓碑上的刻字,毛迷迷道:“不对,我记得爹爹是抱着娘的骨灰下葬的,怎么会只有他一个人?”
阿霁正要开口,却听边上有人接道:“秀才是抱着个坛子下葬,却不是你娘的骨灰,那是你娘亲手酿的女儿红。”
毛迷迷循声望去,只见毛明站在明处,手里提着只灯笼,他说罢才看向阿霁:“姑娘你究竟是谁?”
阿霁没有说话,只听毛明道:“你既是外人,就不要管毛家村的事,即便迷迷拜你为师,也不代表你能为所欲为!”
毛迷迷赞同地点头,阿霁道:“这么说来,毛迷迷的娘并没有和自己的夫君合葬在一起,而是仍旧活在这世上了?”她一边说,一边瞥毛迷迷,毛迷迷不敢接她的目光,她的确是不撞南墙不死心,柳卿卿和她那么像的脸,她也只是执着地不肯相信她就是自己的娘,但眼下确认了,她又更加心虚起来。
她把娘独自留在江家地宫里,是不是泼天的不孝了?
阿霁道:“我虽是外人,却不见外,况且来瞧的也是迷迷的爹,与先生您有何相干呢?”她说话特地咬重一个您字,阴阳怪气叫人听得一股无名火起,毛明道:“姑娘可不是姓毛,本村从不容留外人在此地久留,希望你明天一早就离开。”
“谁说从不容留外人?”阿霁抬高声调道,指着毛迷迷说:“她娘柳卿卿,不就是个外人么?”
“这不一样!柳氏是秀才明媒正娶回家的,她有名分在此,闺女都这么大了,怎地能算是外人!”毛明越听越着恼,他拧着两条粗黑的眉毛想上前,毛迷迷赶紧张开手拦住:“明叔明叔!你行行好吧!我师父她脾气古怪,但没有安坏心的,她是女人啊,你不要跟她计较嘛!好男不跟女斗呀!”
毛明站住脚步,见毛迷迷母鸡似地张着手,又是气恼又是好笑:“她既是你的师父,我怎会跟她动手?你明叔虽不识几个大字,礼数还是懂点儿的!不像某人,深更半夜了还翻进人家祖坟里头!”
毛迷迷赔笑道:“我这就带她回去!明叔你早点歇息吧,不要累着自己!”她说着转过身要把阿霁推走,谁料阿霁动也不动,只道:“你还没给你爹磕头呢。”
毛迷迷望向毛明,后者叹了口气,到底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提着灯笼走了。
毛迷迷道:“你这人怎么这么奇怪呢?”虽然说的是抱怨的话,却一点抱怨的意思也没有,她只是眼中有些泪光闪烁地朝毛秀才的墓碑跪下,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
阿霁站在边上看着,脸上才有些许笑意,她喃喃道:“十年了,不让闺女来瞧你一眼,你看看,她长大了,是不是很可爱?”
毛迷迷没听清阿霁在说什么,只抬头问道:“你说什么?”
阿霁笑得没个正形,道:“我不是说了么,要是你爹的坟里没有合葬其他人,你就给我磕三个响头,正式拜我为师呀,现在给你这个机会,磕吧。”
毛迷迷吸了口气,心想这疯女人真难伺候啊!但到底还是将膝盖挪了个方向,她两眼明亮得像是倒映了星光一般:“我是拜你为师,可我真正的师父,还是饮剑山那个,你只能当我的二师父!”
“我阿霁但凡行事都力求最好,饮剑山那个大胡子压在我头上称王,你就不怕我明天去饮剑山开杀戒?”阿霁反问道。
毛迷迷想了想,自己已经够添麻烦了,这阿霁要是去饮剑山找茬,她死不死倒不一定,麻烦肯定是加倍地麻烦了!
反正正副不过一个称呼,反正也不是没有叫过她师父,干脆……就应了吧。
毛迷迷想罢,道:“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三拜!”
阿霁站在毛秀才的墓碑旁,自入夜后始终紧绷的脸上,终于放松了下来,她朗声道:“今夜天地为证!毛迷迷拜吾为师,他日若受人欺凌白眼打击报复,为师将百倍奉还,绝不食言!”她说罢,翻手虚抬:“起来吧。”
毛迷迷慢慢起身,才有些讷讷道:“我倒不必你如此照拂。”
阿霁道:“你既拜我为师了,就不要去想卓不群,幸而你只打了根基,并不如何影响你接下来的修行。不过从今日起,我要你忘掉聚华凝气派教你所学,要得大道,你必将遵从我。”
毛迷迷点头,却仍旧有些怯生生地,她一时之间有些拿捏不住,阿霁究竟是为何,她问道:“为什么你只要我当你的弟子呢?”
阿霁说:“我实话告诉你吧,浮沉珠之事你已知晓,但你并不知道的是,当年柳卿卿得浮沉珠后与毛泠相恋,婚后产下一女,也就是你,那以后浮沉珠便也就此脱体而去,寄存在了刚出生的你身上。她只恐你日后成为众矢之的,便将你的灵力封印起来。”
“啊!我想起来之前在饮剑山撞了一头,原来是把封印撞开了?”毛迷迷惊道。
阿霁面无喜色,只道:“浮沉珠这东西,自江家先代起,便代代传承下来,但没有人敢化为己用,因为肉体要承受的,不是常人所能。只有你例外,你生来就是最适合的人,迷迷,柳卿卿没能悲剧的延续,但你能。”
毛迷迷听得心惊,她在江家地宫就听阿霁说过,江家这些年来杀了不计其数的人,就是为了能找到浮沉珠的代替物,柳卿卿之所以还能一息尚存,只怕也是因为这玩意儿。她是个小人物,不能理解江家的大义,只知道为了成仙得道,有些人已经疯了,阿霁虽然茹毛饮血又疯疯癫癫,却反而看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