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丧气，头上的簪子也不愿意戴了。伸手便从头上拔下来闷闷的收进了袖中。张显打眼一瞧，默默的收回了目光。他心里头跟明镜似的，这齐泠不是个省油的灯，一开始瞧的时候，还觉得这齐泠是个老实温顺的，若是在御前待得久了，便也能成个气候。
可时间越长越觉得这脾性是藏着的，以前没侍寝的时候还谨小慎微，自从那边提点过她，反而看起来越发变本加厉了似的。
喜形于色，不知道何时才能醒悟。
静宝林面色平静，皓腕如雪露了半截，水绿色的袖子卷在上头。她安安静静的给公仪泽磨墨，身上的馨香悄无声息的钻进公仪泽的鼻子里。
公仪泽今日总觉得有些烦躁，他闻见香味便能想起下午在初云苑的时候，他鲜少这般不能自控。除却在李明瑶那儿，便只有在今日才失控了几次。
他大概猜得到，今日在媚贵人身上闻见了不寻常的香味，这香味引得他心猿意马，难以自持。只是他并不打算处置媚贵人。
时机未到，媚贵人还是给阮氏和姜氏警告的引子。
想到这里，他抬眸看了一眼静宝林，轻抚眉心，搁笔温声：“檀儿，贤妃管六宫事务繁忙，朕也不能总见到她，你同她住在承乾宫，学到了多少东西？”
静宝林滟滟的眸子往公仪泽俊逸的面上一瞧，不由自主的便羞了双颊，她声音泠泠说道：“妾身愚钝，不过学了些皮毛。皇上怎么问起这个？”
公仪泽轻笑，让她坐到自己跟前，又道：“宫里女人虽多，朕却只有在你这最舒心。朕看重你，若是只学了皮毛，以后可怎么帮贤妃理六宫？她如今带着灜儿，朕担心她无暇分身。”
静宝林羞涩一笑，面上端的很平，还是温润大方的模样：“皇上心疼贤妃娘娘，妾身也为她高兴。只是妾资历尚浅，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公仪泽一笑，不可置否。香宝林看他沉默，又想起来之前在云桂苑闻到的香料之事，再闻殿内已经没了香味，便试探的开口问道：“皇上这殿内好是空旷，怎么也不焚香了？”
她问完话便低头磨墨，恰好掩去了眸里的心虚。公仪泽似笑非笑，抬目一瞧，说道：“朕便觉得这一阵朕跟这香缠上了，你也问，香宝林也问。”他淡淡添句：“这般好奇？”
静宝林察觉到他微微不悦，手一收便赶紧跪在地上说：“妾身多嘴了。”公仪泽听罢虚扶一把，复轻笑道：“行了，你也跟朕这般拘束，过一会儿天儿就热了，回吧。”
她不敢多停留，只抬起如秋水般干净平和的眸子深深的看了一眼公仪泽，便起身离开了。她一出门，齐泠见状赶紧跟上，等到了没人的地方，她方说道：“静小主等等。”
静宝林回身一看，竟是齐泠。她看色平稳，温声开口：“齐泠姑娘可是有什么事？”
闻言齐泠颇有些不好意思，她屈膝行礼，说：“上回雨天，奴婢谢小主赠伞之恩。”静宝林只是淡淡一笑，她刚在甘露殿触怒了龙颜，如今心里慌慌的，实在是高兴不起来，便只能点头道：“不必言谢，不过是举手之劳，御前事忙，你还是回去吧。”
齐泠越发觉得静宝林是个好女子，怪不得会受皇上的喜欢，她点点头，美滋滋的便回了御前，还心想着若是宫里女子都像静宝林这样该多好，哪有什么捧高踩低的？可她再一想自己如今不过一个小小女官，说白了就是个宫女，整天想些主子娘娘的琐事，真是高看了自己！
她双手一叠，突然碰到袖中一个硬物，等她一摸才想起来，这是刚刚生气塞进袖子里的簪子。她摸出来好好的别在头上，便回了御前当值。
明粹殿。
李明瑶安安静静的靠在榻上读书，远处的锦婵端着茶杯，忧心忡忡的低声对岚绮说：“主子这样已经好久了，真是吓人，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你说怎么办？”
岚绮也是在原地踌躇不前，小声道：“外头的都传咱们主子圣宠优渥，可是咱们可害怕着呢，主子脾气上来了就这样，没话没表情，身边都跟冰冻了似得，连皇上都不见，何况是你我？”
锦婵小嘴一瘪，上前也不是，站着也不是，一咬牙一狠心，端着托盘就过去了。主子这个时候表面看没什么，可心里头难受着呢，若是自己这般亲近的都不到跟前去，谁还能安慰主子？
她挤出个笑脸，说：“主子，您看了好久了，喝口茶的功夫，歇歇眼睛吧？”
李明瑶眼皮子都没动一下，单单发了个音节：“嗯。”然后却是动也没动。锦婵心里苦不堪言，还是得劝：“主子，您答应了倒是动动呀，这么几天了，您门也不出，奴婢们这心里着实害怕。”
“嗯。”还是只有一个字。锦婵没办法了，把杯子往那儿轻轻一放，悄悄地出去了。岚绮赶紧拉着锦婵问：“怎么样？主子说什么了？”锦婵只是摇头，岚绮也无可奈何。
锦婵拿着空托盘搁到外头，准备出去找人领例冰的时候，刚好看见远处公仪泽的仪仗再往这边来。她吓了一跳，心里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这个时候皇上来了都讨不了好，若是主子再不理皇上，皇上还能喜欢主子么？
莫要自毁前途才好。
她往里头进了以后却也拿不定主意，同岚绮商量也没个结果，只得老老实实待着，静观其变罢了。
估摸着人还没走到，锦婵实在待不住，上前说道：“主子，皇上来了。”
谁知李明瑶还是冷冷淡淡的看着书，说：“不见。”
哪料话音还没落地，公仪泽沉沉的嗓音便传来了：“这后宫竟还有朕来不得的地方。”
殿内侍奉的宫女们均有眼力见的退出去了，可李明瑶既不下地，也不行礼，懒懒的翻了一页书，问：“皇上来这棠梨宫有何要事？”
公仪泽大步上前，一掌将书卷拂落在地，皱眉说：“李明瑶，别以为朕给你几分颜色你便能登的了天了。”他声音异常冷淡：“看来这规矩是都忘了个干净。”
李明瑶这个时候才抬眸看了他一眼，公仪泽只觉得她目光里充满了死寂一般的寒，原本极美的容颜仿佛清减了许多，虽说神色平静，却明显藏着别的情绪。
他心里的怒气不觉敛了一些，放缓了语气说：“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公仪泽自己也说不准，自己是为何对李明瑶一而再再而三的纵容，可她再逾矩，自己却总能容忍。
没了书的李明瑶紧紧的抿着唇，她一言不发的凝视着公仪泽许久，突然就下了地，远远的同他拉开距离，疏离而又淡然的说道：“若是无事，嫔妾想歇下了。”
她苍白的脸上没有什么血色，看的公仪泽一阵心疼。他抬脚走到她跟前强制的搂她在怀里，沉声：“若是歇，朕同你一起。”
公仪泽怀里的李明瑶异常的平静，丝毫没有挣扎，像一个没有脾气的木偶。公仪泽看她这副模样便气不打一处来，把她往床上一摁，面对面的呼吸喷在彼此的脸上，痒痒的。
衣服是声音窸窸窣窣的传来，李明瑶翻了个身，背对着公仪泽，一双秋水双瞳定定的看着前方不言不语。
她心知肚明，这孩子的离开同公仪泽脱不了干系，她怨，也恨，更是讨厌他为何能如此厚颜无耻。
就因为她姓李……
李明瑶的嘴唇死死的咬着，她不能哭，也不会哭。她很明白自己是在任性，可她只任性这么一回，等她想通了，就还是那个为了家族荣耀而进宫的李家嫡女，还是那个拎得清，放得下的李明瑶。
公仪泽察觉到了李明瑶周身的变化，他往前一捞，从背后把她裹在怀里。他对她是有内疚的，这个孩子他也挣扎了许久是留下，还是不要。可他不能拿这个江山做赌注。
他常常一合眼，就能看到幼年时皇城的血迹斑斑，断壁残垣，他清楚地记得那年方辉国破，父皇征战，母妃误信谣传，以为父皇身死。敌军将进府邸时她用命拖延敌军，护他离开。
他回眸看到母妃拿剑抹了脖子，说宁与家国共死。鲜血像一朵妖艳的花盛开在母妃身边，她软绵绵的倒在地上，露出了温柔的笑。
那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见她的母妃，此后年幼的他流落在外，隐姓埋名，远走他乡。尝尽人间苦楚，躲躲藏藏。最终却发现父皇未死，带领方辉旧部重整国家，一举歼灭敌国来犯部众，登上皇位，他终于名正言顺的回了京城，成为唯一的皇子，亦是太子。
父皇后来迎娶了他最为器重的大臣之妹为新皇后，也就是李家，可不管他再怎么充盈后宫，后宫始终无所出，在那个时候的公仪泽的心里却觉得这个皇后之位，只能属于他的母妃。直到后来父皇操劳过度而驾崩，他才顺理成章的登基为皇。
他从小便知道人心可控，心机深沉如公仪泽，不然也不可能孤身在外生活几年。他对李家的心情十分复杂，知李家恢复社稷有大功，却又忌惮李家手握大权。从前李家同父皇情同手足，父皇可降他，可如今公仪泽登基，年轻气盛，李家还能心服口服么。
他不能拿父皇拼死打回的江山为赌，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他思绪回转，静静的凝视着李明瑶纤瘦的背影。
她很像自己的母妃。在公仪泽的印象里，他的母妃也是一个绝色美人，气质清清冷冷，莞尔一笑如清风拂面，像极了书中所绘的神女。她识文断字，饱读诗书，温和大方，王府上下无一不服。他最钦佩也最难过的，就是母妃的清傲和风骨。
那一句宁于家国共死，成了他心里永远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