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府的管事大约是年纪大了，瞧人都是半眯着眼，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偏生这副模样倒是叫府上的人都怕的紧，谁不是见了管事就两股战战，听闻管事之前在府中整治府里的人，那手段之狠戾，至今仍是萦绕在长公主府众人心头，挥之不去。
杨柳这些日子在府中大致熟悉了一遍，竟是好奇心消了大半，每日不愿出门，整日价窝在雯花汀中，只在长公主吩咐侍夜的时候，才堪堪往访芳阁去。
照理说，像杨柳这般在长公主面前得了脸的，也该时时在众人面前炫耀才是。就像是烟霞馆的巧烟相公，哪一日不是打扮的像是个孔雀一般，时时招摇。众人纷纷猜测，难不成是杨柳打算学鹿鸣院的成韵相公，也是个淡然性子？
于是乎，一时之间，打听雯花汀的人多了起来，有些胆子大的就径直往雯花汀去敲门，只是杨柳都一一叫女官回绝了，闭门不出，就仿佛是深闺里的小娘子似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成韵听闻下头的人来回话，言语里提及近日雯花汀的情况，来回话的人说的十分巧妙，“那雯花汀的小郎君似乎是个妙人。”成韵放下手里的棋谱和一枚黑棋，深深瞧了一眼那回话之人，“哦？能从你嘴里说出妙人二字，那可真是难得。”
回话之人没有言语，成韵又道，“那日孟家小郎君弹的曲子倒是新鲜，只是手法不够精妙，你这‘妙人’二字，怕是用的轻狂了。”成韵言罢，正欲端盏品茗，“郎君何不自己去瞧一瞧？”
成韵端盏的手一顿，“想不到孟家小郎君能在音律第一的成韵郎君面前藏拙，难道还当不得‘妙人’二字？”那回话之人语气之中满是志得意满，“小的倒是能为郎君出个主意，如今雯花汀旁人进不得，倒是郎君有个绝佳的借口能出入雯花汀。”
这话成功的挑起了成韵的胃口，“怎么说？”
“成韵郎君这一手绝佳的琴艺，可不是块敲门砖？只消郎君往那雯花汀门前一站，说你来同孟家小郎君探讨琴艺之事，那孟家小郎君只怕就要颠颠的来开门相迎了。”
午后的雯花汀被阳光直照着，旁边的水塘不知何处藏了蛙，蛙鸣阵阵，倒也别有一番夏日意趣。成韵敲开雯花汀的院门时，杨柳正搬了躺椅在廊下小憩，一把大蒲扇正正遮在脸上，似是怕日阳晒着，睡不安稳。
女官在一旁侍立，见着成韵过来，正要开口行礼，却被成韵拦下。“你家小郎君睡了有一会儿了？”女官眼睛瞧着脚下的一寸地方，“约莫有盏茶的功夫了。小郎君觉浅的很，有些许动静就醒，只怕过一会子就要醒。”
成韵点点头，“那我便在此处等候，叫他好睡罢。”女官施了一礼，复又站在廊下，脚步轻浅，绝非寻常女子能做到的。成韵却只是瞥了一眼，并不惊讶。
杨柳依稀梦见旧时尚在孟家的时光，大兄一本正经的训斥二兄，二兄却只是朝他扮鬼脸，自己站在一旁为了给二兄解围，就闹着大兄要抱。大兄一脸无奈的瞧着两个兄弟，却也只能弯腰抱起自己，半是宠溺半是叹息道，“你呀，就是到跟着你二兄胡闹。待你长大了该如何是好？”
景象一转，梦中的画面变成了那日官府去抄家抓人的那日。家中的女眷纷纷四散奔逃，钗环纷乱，男丁却是都聚在厅堂之上，父亲同二位兄长一脸决然的站在族人之中，自己被大兄牵着，直直望着他们。此时大兄和二兄却是径直望向他，齐齐向父亲求告，求父亲放小弟离开，混在女眷之中，也算是为孟家留下最后一息。父亲当时脸上的灰败，杨柳至今都记着。
大兄和二兄亲手给他换上了女眷的衣裳，又将他的头发打散，遮住了清俊的面容。“辉儿，”大兄平日里多么正经的人，此时竟也是泪光盈盈，“辉儿自幼承父亲教诲，懂得‘忍辱负重’这四字的含义吗？”
小明辉点点头，“懂得。”二兄别过头去，似是不忍。大兄拍了拍小明辉的肩膀，“听大兄的话，在到京城之前，不要说话，扮一个小娘子，藏在那些姐姐大娘的身后，好好活下去。到了京城之后，想法子脱身。而后你是打算隐姓埋名一辈子也好，寒窗苦读，重入仕途为孟家起复也好，剩下的路就需要你一人走了。”
二兄为小明辉理理衣裳，头一次没有跟大兄顶撞，反而顺承了大兄的话，“你大兄的话都要牢牢记下，不过为兄却是希望你好生或者，不要为着孟家的事情背负上一生。你还小，孟家也不需要一个孩子来救，况且还有你两个兄长呢。你只消保全了自己，日后若是兄长脱身，定会去京城寻你。”
小明辉点点头，“小弟都记下了。”末了，明辉不放心，又嘱咐了一句，“大兄二兄不要吵架。”
杨柳梦里发呓语，额上也见了汗，成韵见孟明辉着实辛苦，正欲抬手唤他，谁知孟明辉竟是一骨碌翻身坐起，神色怆然。
成韵的手正尴尬的放在杨柳的头上，杨柳痴痴的望着成韵，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儿？”
女官有些担忧的望了成韵一眼，生怕这个不大懂礼数的小郎君冲撞了鹿鸣院的贵人，两厢若是闹将起来，自己又该如何是好。
成韵并未多想，只讪讪的收回手，“那日在赏景宴上，小郎君的琴曲倒是有意思得很，只是技法上还略微不足。某今日来，是想来求琴谱，若是小郎君不嫌弃，某还能为小郎君指点一番琴技。”
杨柳的眸子瞬间亮了，“成，成韵郎君？”
这话说的突兀，成韵尚未反应过来，女官却是适时上前来解围，“小郎君每每起身都有些懵懂，想来是才将将回过神来。小郎君用些茶汤醒醒神罢，这正是鹿鸣院的成韵郎君。”
杨柳就着女官的手抿了一口茶汤，“在下听闻管事说，成韵郎君的琴技天下无双，今日若是能与郎君讨教，正是感激不尽。”
成韵正是有结交之意，自然将杨柳的话应下，“但是小郎君在某这儿修习琴技，可有束修？”
“啊？”杨柳先是一怔，而后红了脸，“在下身无分文，偌大雯花汀里也无一物是在下所得，若是成韵郎君看重什么，就只管拿便是。”
成韵为为微微一笑，道，“我不要你屋里的东西，你只要把那日赏景宴上的琴谱抄写一份予我就是。”
杨柳没想到二兄的琴曲居然能得到成韵的赏识，就像是自己受了夸奖一般，“我这就去抄一份来给郎君！”
说着，转身就窜进了屋子里去，瞧着背影，竟比那兔子还窜的快。成韵轻笑，到底还是个孩子。
——
长公主从短暂的睡眠中惊醒，心口忽觉闷得发慌。抚着胸口喘了两口气，才觉顺畅了不少，正欲起身，手边就有人送上来一盏温热的茶汤，“都说了，此曲对长公主已无效用，长公主不必再来了。”
成韵一撩衣袍，在长公主身旁坐下，“堪堪也就一盏茶的功夫，能睡的时辰越发短了。”长公主端起茶盏，用杯盏赏的盖子拂去飘在上面的茶梗，“我若是单单为了好眠，到何处去睡不成，来你这儿，不过是求个心安。”
此话说得有趣，堂堂长公主在自己的卧房之中不能安睡，偏偏要到男子的房中方能心安，传了出去，可怎么当得起“荒淫无度”之名。
“长公主，我是成韵，不是成章。”成韵淡淡道，“鹿鸣院不是嘉宾院，你心安处，却不是你乡。”
长公主抿了一口茶汤，略微有些淡了，惹得长公主皱了皱眉。“我自然知晓，如今嘉宾院久无人居住，满是尘埃，我瞧着鹿鸣院比照原先的嘉宾院不遑多让。何况，你若是不得本宫的‘宠幸’，又如何在长公主府有呼风唤雨的本事。”
成韵别过了头，“我总算知道成章为何每次都被你气得跳脚了。你这嘴，实在是叫人生厌。”
长公主却是不恼，将茶盏放回手边的小几上，“听闻你今日去了雯花汀。”成韵淡淡嗯了一声，“他在赏景宴上的琴曲写的十分好，我去求个琴谱。”
此言不虚，只是却说了一半。长公主也不疑有他，“难得孟家小郎君能有一长处入了你眼。我倒是要考虑考虑，是不是该将那孟家小郎君放在近些地方教养了。”
成韵皱眉，“他年纪还小，你别教坏了他。”言罢，话锋一转，“你前些时候去方家求亲，此事怎么样了？”
长公主撇了撇嘴，“还能怎么样，定西侯是今上的肱骨之臣，自然不愿意宠臣落在我手里，今上能拖则拖，至今还未有个章程。方家也对这事儿不冷不淡的，想来有今上在身后成要，他们也不是很怕。”
成韵越发理解成章以前那么好性子的人，每每被长公主气的失了风度。“那你打算怎么办？”
长公主娇媚一笑，“听闻定西侯于探案一事上颇有建树，岂不闻‘曲有误，周郎顾’。若是长公主府出了案子，还怕请不到提点三法司，权知大理寺卿的定西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