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三爷对着那笔墨纸砚倒是没多大兴趣的模样，但面对吴道子的真迹却是眼前一亮。那眼含精光的模样，哪里像是惯常带着魏晋之风的方三爷。
“好东西。”方安晏将那吴道子真迹往方三爷面前推了推，“三叔叔好眼力，也不枉费小侄托人给您满世界去寻。”这般一说，方元帅心里又有些吃味，不轻不重的咳了一声，面上似有不悦。方安晏岂不会意，“给父亲的东西，已经着人送到您的书房去了，父亲回头见着了，可别藏着不见人就是。”
底下的人纷纷引颈往那幅吴道子真迹上瞧，倒是将一旁送给方二爷的云母屏与红珊瑚树冷落了。方二爷也不甚在意，只赞了声“侄儿有心”就坐在一旁不再出声。
方南风一手兜着衣襟，一路穿花拂柳，往方府东北角后头一处配院儿去。出了东角门，就能瞧见两处鹿顶院子，青砖黛瓦，倒是别有一番江南小院儿的秀美之感。方南风在院门前站定，按了按揣在怀中的两只小东西，抬手往黑漆的厚实榉木门上的门鼻拍了拍。
门应声而开，钻出来一个才总角的哥儿来。“公子，你寻谁来？”那哥儿团团脸，一说话，颊边有一处明显的梨涡，十分机灵俏皮。“菀姑娘可在？”方南风少见的红了脸，“我乃是……”
那小哥儿上下一打量，登时瞪圆了眼睛，“你可是姐姐们都在说的南风少爷？菀姐姐未过门的夫君？”言语中满是惊喜与好奇，倒是教方南风有些不知该如何作答。“菀姑娘她……”小哥儿伸出一双白白嫩嫩的藕节儿似的手臂，一把就扯住方南风的衣摆，“菀姐姐这会子还在老太君房里，要过了午时用过饭才回来。不过前头刚摆了饭，现下却是不急着要人，南风少爷要不先在这里等等？说不定菀姐姐这就回来了。”不由分说就拉着方南风往院子里去。
鹿顶小院是老太君专门拨给陪房的院子，挨着老太君的寿庆堂，平时不管是下头伺候的丫头婆子，还是来寻人的女眷，都是从老太君的寿庆堂穿过来。但方南风是男客，惯常不能过二仪门与垂花门，因此绕了不少远路。菀姑娘一家说是老太君的陪房，更不如说是来投靠老太君的亲戚，老太君与菀姑娘的祖母有奶姊妹的情谊，后来老太君嫁入方家，菀姑娘的祖母更是作为陪房一同跟了过来，后来菀姑娘的父母在外头做生意发了家，老太君便作主将菀姑娘要了过来，留在方家打算从方家子侄辈里寻个好后生给菀姑娘说亲。这左挑右选，就挑中了旁支里最有出息的方南风，年纪相仿，这两人站在一块就跟金童玉女似的，两家就作主定下了亲事，只等着方南风从凤霞关回来便成婚。
“菀姑娘现在还在寿庆堂伺候？”方南风被小哥儿请进了正堂，就有小丫头立即上前端了茶水。“近来不常去了，旁人都说南风少爷一回来，菀姐姐就要嫁过去，这会子都紧着给姐姐绣嫁妆。今日是姐姐往老太君那边去回话，姐姐也是听闻南风少爷回来了。”小哥儿促狭的笑，“我姐姐说，菀姐姐的未过门夫君是个行伍，今日一瞧，不大像嘛！”方南风一手护着衣襟，一面腼腆笑笑，“你又是哪个？”
小哥儿摇头晃脑，头上的角辫儿跟着一同晃动，“我嘛，我可是菀姐姐顶顶亲的人！比菀姐姐跟你都亲。”方南风瞧着小哥儿年纪不大，说话做事倒是机灵的紧，再瞧着模样颇有玩姑娘幼时的轮廓，猜想是菀姑娘的亲表兄弟之类的，但一想菀姑娘的父母不像是能生出这么大儿子的，便又觉得不大可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那小哥儿便扑哧一笑，“哎呀呀，没想到姑姑今后的夫君居然是个呆头鹅！可怜我那如花似玉的菀姑姑哟！”
瞧着小哥儿故作小大人模样，方南风不禁觉得有些好笑，“那你作何一直唤她菀姐姐？岂不是乱了辈分？”
小哥儿一手背后，叹息道，“菀姐姐生得极美，若是能做我的姐姐该有多好。只恨成了我的姑姑，我却不能做自己的姑父了。”
方南风忍俊不禁，“谁教你的这套歪理？”
“我自己啊！”小哥儿站在方南风面前，“我娘说了，我要是年纪同你一般大才能娶姑姑，可我不想让姑姑做我姑姑，就只能叫姑姑委屈做我姐姐了。菀姐姐都同意了，还说我是个鬼灵精，我娘说了，这是姐姐夸我呢！”小哥儿满口的绕口令似的，方南风越听越觉得这孩子有意思，一时不防备叫衣襟里的两只小东西跑了出来。
之前方安晏从西边聘的小狸奴，方安晏特意要了两只给未婚妻送过来，那小哥儿一瞧见软软嫩嫩，刚断奶的小狸奴，双眼登时发亮。
“啊，狸奴儿！南风少爷怎知我昨日央着娘亲想要狸奴？难不成你有千里眼顺风耳？”小哥儿一手抱着一只狸奴，一边用脸去蹭狸奴背上柔软的黄毛，“我们学堂的岑夫子也喜欢狸奴，时常循着狸奴的模样绘丹青，我还跟着我们斋长一同喂过岑夫子的狸奴，岑夫子还给起了名讳，叫丽华。”
方南风一时有些讪讪，这狸奴是拿来送给菀姑娘的，“哪里有给狸奴儿起名讳的，你们夫子真是不知所谓。”
小哥儿仰着脑袋，“可是我一瞧见狸奴我就着实欢喜，我也想给狸奴儿起名讳，若是菀姐姐在这儿，定也是赞同我的。”
方南风一时语塞，“既然如此，那，那你便起一个，再问一问你姑姑的意思便是。”小哥儿喜不自胜，“我瞧见它们就着实欢喜，一个叫欢欢，一个叫喜喜，南风少爷会写字吗？你写一个欢，再写一个喜，我跟着你的样子再描一遍，等菀姐姐回来了，我还能拿给姐姐瞧一瞧。”
都说“八岁九岁，猫狗都嫌”，正是贪玩好动的年纪，小哥儿一忽儿要学写字，一忽儿要学练剑，闹着方南风上下支应，不一会额上就见了汗，竟比带兵打仗还要劳心劳力。
“姑父打仗是不是骑着高高大大的战马，比方家马厩里养的疾风还要高？那马是不是双目如铜铃，嘶鸣声如龙吼一般？”
“不是，少听说书的乱讲。”
“姑父，你使得是青龙偃月刀吗？就像关二爷那样。”
“不是，是我父亲给我的祖传钢刀。”
“姑父，那乌桓人真是面目黧黑，凶神恶煞吗？我娘老说乌桓人都是那般凶悍模样，还会吃人，专门喜欢吃晚上不睡觉的小孩儿。”
“不是，你娘那是哄你的。”
……
讲了半晌，小哥儿眨着眼睛，“姑父，你是不是只会说‘不是’？”
方南风抱着小哥儿坐在膝头上，两只狸奴就窝在方南风的脚边，奶声奶气的“喵”了一声。“我会说的多了。”
菀姑娘推门进来的时候，就见自家侄子正偎着一男子亲亲热热的说话，“丛哥儿，”菀姑娘唤了一声，沈丛与方南风转头便见一身水绿衫子的沈清菀站在门口。
比印象中，沈清菀高挑了一些，身量也更足了。还记得上次从方府离开的时候，还是沈清菀刚及笄，长着一张十分和善的团子脸，现下已然成了美人模样，小巧的瓜子脸，长相也更为精致了不少。
方南风颇有些手脚无措，沈丛倒是从善如流的从方南风身上跳了下来，“菀姐姐，你快瞧瞧这是谁来了！”说着，就抱着两只狸奴凑上前去，“这是欢欢，这是喜喜，姑父还教我写了这两个字，我描了一遍，姑父都夸我写得好！”
沈清菀心中一跳，轻斥道，“沈丛，你混说什么！去，找你娘玩儿去。”沈丛揶揄一笑，“菀姐姐脸红什么？难不成是见了姑父，害羞了？”
沈丛到底是个半大的孩子，一口一个“姑父”越发叫沈清菀面上挂不住，“沈丛！你是想吃你娘的挂落吗？”沈丛这才意识到不好，“别别别，菀姐姐，好姐姐，你一恼就叫我吃我娘的挂落，我不说了还不行吗？”
说罢，一溜烟儿的跑出了院子。沈丛一走，屋子里就只余下方南风与沈清菀二人，气氛更是越发的尴尬。
“你……”
“你……”
二人一时无话，好容易鼓起勇气来，谁料双方同时开口，竟是这般光景。方南风挠挠头，“菀姑娘先说吧。”
沈清菀刚从方老太君处回来，本以为要过两日才能见到方南风，“你怎的今日就过来了，没有回家去见一见父母吗？”说罢，不禁懊恼，人家好心好意一回来就来见她，这话难不成是嫌弃人家来见吗？
“我，我是来给你送两只狸奴儿，留给你平日里耍着顽的，本来打算送了东西就走，谁知道……”谁知道被沈丛绊住了手脚，竟叫两人见了面，算是意外之喜了。
又是一晌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