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喜事,自然免不得要喝酒陪客。华夏自古就拥有的酒文明,不少人情世事总是与酒水分不开。齐家小公子在齐老爷的引荐下结识了许多广元县当地的大儒与商户家主,众人见齐家小公子气宇轩昂,长房嫡子,文采斐然,自然是欣然接纳,期间来往自是推杯换盏,酒酣耳热。
直到月上中天之时,众宾客才堪堪将新郎官放回了新房,齐齐调侃洞房花烛之夜,新郎官岂能将新娘子弃于新房不顾。众人见齐家小公子摇摇晃晃的被小厮扶了回去,尚有一些酒量尚可的,仍是哄闹着要与旁人再干一杯。如今齐府人脉广阔,来往的亲朋多是广元县叫得出名堂的大人物,若不趁此机会好生结交,岂不浪费了这几日努力钻营才得来的请帖。
前院的喜堂外闹哄哄的直至深夜,方安晏与方南风一直稳坐在贵宾一席上,仿佛周遭事物俱与自己无关,只管喝自己的酒,夹自己的菜。齐家众人也知这尊大佛谁也惹不起,便连一个敢上前劝酒的都没有,只留了一个丫头在一旁伺候。
方安晏有些微醺,趁着今晚夜色尚好,便打算趁夜出门走一走,顺道散一散酒气,夜里也好安睡。方南风一听,便要跟着同去。“不必,你去只管回去收拾行囊,明日一早咱们还要回北边去,不要耽误了时辰。”
府门外有流水席,摆满了整整一条巷子,从巷口直至巷尾,每一桌都坐的满满当当。甚至有些没排的上座位的,索性自己拿来了碗筷,只往席间夹菜,蹲在一旁享用。元氏祖孙俩就坐在首席,此时也是酒足饭饱,就将座位让给了一位腿脚不便的老伯。
席间有一盘子肉丸青菜汤,老伯边吃边道谢,汤汁沥沥洒了他一身,还有几点溅到了元姒的身上。元姒朝后退了一步,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
元姒本来就没几件衣裳,除去年关之前顺子娘给她做了一身蓝布的花袄裙。其余的衣裳全都是在青山村的时候,谁家姑娘的衣裳小了,穿不下了,就让元爷爷带回家去,改小了再给元姒穿。如今元姒大了,身量也自然抽条,有许多衣裳都穿不下了,也就身上这一件还有些宽肥。
元爷爷不知姑娘家心思,难免对这些小事不上心。老伯边吃边对着元氏祖孙俩笑,吃罢一抹嘴,对着元爷爷倒是压低了声音,“老弟怕不是本地人吧?”元爷爷拱拱手,“在下正是打从广元县经过,可是有什么指教?”
老伯摆摆手,“什么指教,不过是见你们初来,给你说件事儿,徒添个笑料罢了。”
元爷爷不便推辞,“小弟洗耳恭听。”
只见那老伯悠悠一笑,不知从何出摸出一根草棍儿来叼着,别有一番洒脱不羁的派头。“若我说,这齐张两家的婚事,怕是不妥。”
元爷爷只当是这人脑子不大好,连连摆手道,“可不敢胡说。人家府内办喜事,阁下吃了人家的酒席,确实不能吐此不祥之语。”
老伯也不辩驳,只得意洋洋的瞧着元爷爷笑。“我也知告诉你一人,旁人我还不说呢。这张家妇独得很,妨夫。”
元爷爷生来便是与各类死人打交道,神神鬼鬼的事情见多了,也从不放在心上。倒是元姒多留了个心眼儿,看老伯说的神色认真,不似有假。正欲再问,元爷爷见夜色深了,只催着元姒快些走,今晚找个地方对付着凑合一晚,明日一早就往城外去寻马车上路。急急便将元姒支使开了齐府。
好巧不巧,元氏祖孙俩刚一离席,就看见府内踱步出来一人,一身玄衣玄袍,可不就是白日里见的那位方恩公。
方安晏远远见着祖孙俩站在府外张望,顾忌着身上的酒气,上前去冲撞了人就不好了,便远远的朝着祖孙俩做了一揖,径直往巷子后边去了。
元爷爷松了口气,头前还担心这个公子总是跟他们纠缠不清,见方公子远远避开了,心下倒是十分欣赏方安晏。
三人都刚走出不远,忽然就听齐府之内传来了一声凄厉的惨叫。方安晏与元姒俱是一惊,竟是不约而同的迈步回转,又来到了齐府门前。
府门前的不少人都听见了叫声,齐齐站在府门前,伸长了脖子往里面观看。元姒忽觉身旁有人靠近,转身一瞧,见是方安晏竟莫名安下了心来。
“不知齐府內出了什么事,这大好的日子,可别是出了什么事。”方安晏面上并无甚表情,“不知,听这声音,怕是出了大事。”
诚然,齐府內如今已是一片乱糟糟。刚刚齐老爷身边的小厮往齐小公子的书房去取小公子平日的诗作,本是齐老爷有心要在宾客前出一把风头。且说那小厮进了书房,书房內乌漆抹黑一片,并未掌灯。小厮素日里对少爷的书房了如指掌,盖因老爷十分上心少爷的功课,时常和小厮一道前去瞧一瞧。久而久之,连带着小厮都清楚少爷书房内的大致情形,于是便摸着黑前去寻火折子来掌灯。
火折子见了风,闪出幽幽的火苗来。小厮正欲将火苗凑近灯盏,却不料灯后居然露出一个带着青色的面皮来。那面皮十分白,就像是人失了血色一般的莹白,那面皮还闭着眼,却是从眼角、口鼻之间有流出血来,这叫小厮想到了传说中的“七窍流血”,顿时吓得一声惨叫。
单单一声惨叫,还传不到前院去,却是后院新房那边的女眷不知出了何事,高声尖叫起来,传到了前院去,叫众人都吓了一跳。齐老夫人春秋已高,最是经不得吓,忙叫身旁伺候的婆子去查看情况。
待到婆子一回来,却是神色有些怪异。“老夫人,没什么大碍。有客人不小心乱走入了后院,冲撞了女眷。”老夫人这才放下心来,“那便叫人在二仪门那儿守好了,今天家里办大事,可千万不能出了什么岔子来。”婆子恭声应了,自去外间寻掌事管家的齐夫人,前去调人去守二仪门。
再说齐老爷在前头应酬着宾客,久不见遣下去的小厮去拿诗作来,心下一阵烦躁。“刚刚叫去的凹砚还未回来?”齐老爷身边的另一个小厮浣笔近前伺候,“还未,估摸着去了快一炷香了。”
齐老爷连连皱眉,“你且去瞧瞧,可是后头出了什么事,瞧完了赶紧回来禀报。”浣笔应了声,忙不迭地到后院去查看情况。还未过二仪门,就被老夫人身边的婆子拦了下来。
“黄妈妈,小的是老爷身边的浣笔,头先老爷遣了凹砚来少爷书房取诗作,这都快一炷香了还不见回来。老爷心急,遣我来瞧瞧可是后头出了什么事。”
黄婆子却是守着二仪门,刚刚还有宾客冲撞后院女眷的事情,这会子万不能再放人进后院了。“老夫人交代了,后院如今不能再放人进去,不如我去代你找一找,你就在此处等着。”
浣笔直到老夫人院子里的人比旁处的人都高一份儿,又岂是老夫人身边第一得用的黄妈妈,自然对她的话不敢有异议。“如此便有劳黄妈妈了。”
——
齐府门前围了许多人,令元姒和方安晏寸步难行。隐隐间听见齐府內有人喊“杀人了”,二人神色俱是一震,才知事情不妙。
元爷爷也在人群之中,远远见着自家孙女在前头,却是无奈周围俱是人挤人,无论如何也到不了孙女身边。此时听见府内传来响动,心道一声“坏了”。
方安晏挑眉看向元姒,见她转头瞧着院墙发怔,一时之间竟也福至心灵,知晓她在想什么。“你想从墙上爬过去,瞧一瞧?”
元姒出门在外,从未表露过身份,只当是自己是个普通吃瓜群众,想看看高门大户家的秘辛而已。谁知方安晏竟二话不说,带着元姒从人群之中全身而退,几番纵跃就立于院墙之下。“走,带你凑凑热闹去。”
齐府的院墙挺高,估摸着得有两人高。元姒站在屋顶上往下桥,竟会生出眼晕之感。方安晏微微一笑,带着她从屋顶悄然而下,落地正是齐府的后院,距离荣宁堂不远的地方。
“恩公可听见刚刚府内在喊‘杀人了’?恩公既是齐府的亲眷,想来齐府里的大小人事俱是熟悉的吧?”方安晏一脸看傻子的神色,“齐府于我不过是暂且落脚的地方,虽说沾亲带故,却是表出了不知几里地的亲戚。再说,府里喊着杀人,我又不知死的是哪一个,与我有何干系。”
方安晏说得理直气壮,叫元姒都不知该从哪里套话。方安晏见此处没什么热闹,拍了拍元姒,“走,听哭声人都到荣宁堂后头的西苑去了,这儿没热闹看,那儿肯定特别热闹。”
最先赶去的是齐夫人,一见到端坐在书案之后的圈椅上没了生息的小儿子,竟是一眼就晕了过去。众人忙不迭的又是掐人中,又是灌热茶,好容易捱到齐夫人悠悠醒转,却是只听一声“我苦命的儿”,一句哀恸吼完,复又晕了过去。饶是众人在掐人中还是灌茶,却都是无用了。
齐老爷来的最迟,他须得安抚好府中的宾客,才脱了身往后院来。众人都一致没有提起齐老夫人,也没人往齐老夫人那里回话,就算是黄婆子最先发现齐小公子断了气,现在也是安安生生在后院站着,没有提回去通报老夫人的事。
老夫人春秋高,要是出了这样的事儿,现在就拿去给老夫人说,指不定家里又得再走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