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之时，落在街上的余晖被夕阳不耐地拉长。
正是放学下班的时间段，大街迎来了高峰期，马路上车水马龙。汽车的
鸣笛声不绝于耳，嘈杂轰鸣。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的人群中，两个学生模样的少年正背着书包匆匆赶路，嘴里有一茬没一茬地搭着话。
“今天的作业似乎不多，要不要久违地看场电影？”
“饶了我吧，学生会那边还有一堆事情等着我去解决呢。今天帆那家伙可是气势汹汹地下了最后通碟，我可不想提头去见他。”
“那个会长大人？不敢相信！我还以为会长大人永远只有微笑一个表情呢。”
“也是呐，你们见到他的机会也不多吧。”
“说到会长大人，你看那边那个人是不是很眼熟？”
“诶？”
其中一人的脚步微微一滞，匆匆抬起头，顺着同伴手指着的方向望去，碧绿色的瞳光飞快地在人群里扫描筛查。
借着落日的余晖，他的脸也完全抬起来了，正是沐帆的好友，学生会财务部长绝。他与众不同的眼珠左避右闪，晃开了人群，最终定格在了某个位置，清秀的面孔上顿时爬满了惊诧，脸色泛起铁一般的青紫色。同伴看他的反应夸张，奇怪地在他面前挥挥手。
“怎么了阿绝，神经兮兮的。”
绝哆嗦着薄薄的嘴唇，半天才支吾出一句完整的话。
“帆……帆在跑！”
“什么！”
就像病毒传染一般，同伴的脸也被这句话涂抹上铁青色，声音都开始打颤。明明听起来相当正常的事情，两人却如临大敌，引来周围行人不满的瞋视。
也是，闻名于流川区的流川学生会会长，自打声名在外开始，一直都是悲喜不表于色，喜怒不发于言，大多数时候都是用淡淡的神情吐出云淡风轻的话语。同学们眼中的会长大人步伐总是稳健而安和，就连干部们也极少看到会长快步走或者小跑的模样。但现在绝看到的黑衣少年不要说什么跑不跑了，那分明就是在拔足狂奔，速度还在不断加快，如一支会拐弯的离弦之箭在密密麻麻的人海中穿梭自如，转眼间就没入他们视野的尽头。
“帆这么着急着赶路，难道是……”
“彗星撞地球？”
“去去去，别捣乱！”
沐帆回到教室的时候，已是人去楼空，空空荡荡。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捏住了他疯狂乱撞的心脏，迫使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呼吸也愈发地急促。
问过门卫，沐帆才知道，原来就在自己去追盼瑶后的短短几分钟内，少女就已经出校门去了。少年瞪大了眼睛盯着门卫调出来的监控里少女拖动脚步的方向，牙关紧咬，险些把舌头咬下来。
那与回家的方向完全背道而驰！
“可恶，到底去哪了？”
还不是怪你。
“这个时间不会还在外面晃荡吧？”
还不是怪你。
“一点都不让人省心！”
还不是怪你。
“背着两个包也不嫌重吗？”
说到底，还不是怪你。
仿佛心里多出了另外一个自己，却偏偏又只是个木讷的小子，只说的出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可他无论用抱怨、担忧还是其他的什么话来转移话题，都无法抵抗那句单调的质问。
他能做的只是用自己最快的速度，顺着那条蜿蜒的单行道飞驰。
因为那个傻瓜，一定不会拐弯。
“呐，宝贝，问你个问题。”
“恩，你说。”
桂宝懒懒地趴在床上，薄薄的被子包裹窈窕的躯体，目光牢牢锁定在手机屏幕上的一片五彩斑斓中，只是漫不经心地答应着。
少年无奈地苦笑，扔下笔爬上床，手指轻轻在暂停键上一点，悟空的龟派气功仿佛被凝固一般卡顿在半空中。少女这才不情愿地抬起小脑袋，声音拉的老长老长。
“说呀。自己不肯说还不让我看，阿帆真奇怪！”
“那我问了。”
沐帆侧身在少女身边躺下，枕着双臂，凝望着天花板上刺眼的白炽灯。
“如果在大街上，你和我走丢了，你会怎么做？”
桂宝含着通灵玉般白皙光滑的手指想了一会，犹豫着回答：
“沿着那条道一直走？”
“正常人都会选择原地等着吧。”
沐帆没好气地伸手揉捏少女的小脸，说教道，
“你到处乱走我上哪找去。”
“咱是恶魔，不是人！”
桂宝气呼呼地抗议，耀武扬威似的扑腾着自己那对小的可怜的翅膀，得意道，
“你又不知道我在哪等，但起码会沿着大路找过来吧。我慢慢地直直走，阿帆肯定会追上来的。”
“也是。就这么办吧。”
［所以你一定会在前面等我的，对吧！］
少年又翻过一道栅栏，在连成一片的气愤车笛声中横穿过马路。
［说好了拿自己抵债，屋顶都还没修完，你不会走的，对吧！］
“这孩子，干什么呢！”“碰到您了不好意思，我有急事！”
［我还没好好地告诉你。］
“粉色长发的女孩？哦哦，我有看到哦，刚才还在前面。”“非常感谢！”
［好好地告诉你。］
“呼……呼……”
沐帆觉得自己都快穿过这座城市了。
“那家伙，究竟走了多远啊……”
话音未落，他几乎失去光芒的幽黑眼瞳里映入一个熟悉又纤弱的背影，因为劳累而沉重不堪的双腿顿时又有了力气，就好像有人把铅全都抽出来了一样。少女屈膝蹲坐在路边，裸露在外的修长双腿被小手环住，抱在胸前。粉红色的波浪形长发披风一般挂在肩上，无风自动。她的脸上溢满了疲惫的神色，半边脸埋进大腿间，只露出一双眼镜出身地望着马路上络绎不绝的车辆。从那双眼睛里，沐帆几乎已经寻找不到平日夺人眼目的亮丽的宝蓝色光芒，就好像眼珠被蒙上一层空洞的薄纱。
不对，距离这么远，看得见才见鬼了吧……
不管怎样，少年的心情雨过天晴般好了不少，跌跌撞撞地接近那道如隔三秋的倩影，脑中已经浮现出拥抱住她时那柔软的触感和心安的感觉。
但一阵刺耳的机器尖啸声硬生生地把他拉回了现实。
视野尽头出现一抹深深的红，席卷着机械超负荷运转时会发出的尖啸声由远而近，车轮也因为车速太快而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这早就已经超过傍晚的限定车速了吧。出于好奇，沐帆还是和周围的人一样，抬起头来瞥了一眼。只是这一看，那双沾满欣喜和轻松的黑瞳突然皱缩，惊疑和慌乱很快不受控制地从眼底爬出。
虽然看不清司机的脸，但他沐帆还没瞎到看不清那顶毫无品位的鸭舌帽。更何况，那辆跑车的车头上两盏刺眼的光束，已经不加掩饰地照射在桂宝身上了！
少女丝毫没有感受到危险的临近，依旧呆呆地凝视着前方，似乎在想些什么事想得出神，完全看不到任何躲避或者抵抗的意思。哪怕心急如焚无法思考，沐帆也可以肯定。即使是再强悍的恶魔体质，就这样没有防备地被撞到，后果绝对不堪设想。
跑车渐渐近了，已经从一个微小的红点变成了轮廓完整的车型。如果它具有神志，现在一定处于近乎疯癫的状态，也不顾及会不会撞到其他人，像公牛看见了红色一样奋不顾身地猛扑过来。行人们都意识到了危险的临近，纷纷像躲避瘟神一般从少女的身边离开。汹涌的人潮顿时炸开了锅，一波接着一波朝外围扑去。沐帆本就混乱的脚步更是被硬生生地拦截了下来，再前进不了半步，甚至还有退回去的趋势。眼看那道火红的旋风已经近乎到了少女的身前。
“宝贝！”
现在不是害羞的时候，少年终于还是把酝酿了许久的一声厉喝吼出来。突然响起的喊声成为了极度恐慌的人群的镇静剂，当然也传达到了呆愣的少女耳朵里。她终于如梦初醒，茫然地四下张望，努力驱使着已经酸麻的双腿，试图站起来。
但她却再次愣住了。
四望的那一刻，她看到许多人，包括刚才对她非常和善的小姐姐，全都惊慌失措地躲避自己。从他们的眼神里，桂宝找到了熟悉的、让她刻骨铭心难以忘记的眼神，那种仿佛看到了最可怕的瘟神、仿佛目睹了世界末日一般的眼神。而这样残忍如刻刀的目光，全都毫不吝啬地塞进她的心窝里。
怎么了？在神界的十几年里，自己可都是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长大的呀，应该早就习以为常才对呀……好像大脑遭到了什么东西的重击一般，少女脚步不稳，一个踉跄又重新跌倒在地上。白嫩的膝盖被硬邦邦的水泥地一磕，顿时血流如注，疼得撕心裂肺。
暗红色的风暴已经近乎是来到她面前了。
果然……不管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不管是神界，还是人界……
都是人见人欺，人见人弃……
从生下来开始，我就注定要独自一人，迎接已经安排好的结局……
只是，已经答应了阿帆……有点过意不去呢……
“永别了，阿帆。”
少女把两只手包在一起，紧缩在胸前，蓄着莹光闪闪的液滴快速低垂下头去。
“果然……还是有点害怕啊……”
砰——
石破天惊的一声巨响，咆哮着敲打着声音爆发处周围的行人的鼓膜。一时间风尘四起，厚厚的浓烟夹杂着火光汹涌澎湃。几乎每一个人都捂着耳朵，或半跪着，或满地打滚，嘴里不住地哀嚎。即使是少数提早捂住了耳朵的聪明人，也觉得大脑一片混乱，整个人都陷入了昏厥状态。
但桂宝却没有他们那么丰富的感受，她只感受到自己的双耳被两只宽厚而温暖的手轻轻地覆盖，似乎发出了淡淡的白光，把一切震耳欲聋的杂音都隔绝在外。当然，意料中的强烈痛感并没有传来，她还是和原来一样，静静地坐在原地。
鸦雀无声。
努力为自己壮胆，桂宝悄悄睁开一只眼睛，打量着周围的情况。浓浓的烟尘还没有完全消除干净，但也可以看见一些行人。他们的眼睛都直勾勾地看着自己这边，那眼神仿佛看到了鬼，下巴几乎都要拖到地上了。这次的眼神与其说嫌弃，不如说极尽惊恐。
怎么……了？
少女好奇地歪歪头，摸摸自己的身体，还是一样完好如初。脖颈平滑，长发柔顺，胸部软绵绵的……
等等，她什么时候去摸自己的胸部了？
脸上一红，她赶紧低头去抓覆在自己小有规模的双峰上的那只肆无忌惮的手。可没等她手到，那罪魁祸首却已经趁好就收，扬长而去。少女用羞赧夹杂着惊诧的目光像身后看去，映入眼帘的是那个魂牵梦萦的身影。
沐帆浑身不断冒出白色的蒸汽，活像一架人形蒸汽机。但那些乳白色的气体却不消散，淡淡地在他身边环绕，这才让他原本应该很滑稽的形象变得神圣起来。额前的刘海微微拂起，两只眼睛里除了温柔再找不到其他的东西。
“阿……帆？”
沐帆淡淡一笑，看着桂宝升起两朵红云的惊喜的脸，转眼间却收敛了笑容，俯下身子，双手按住少女的肩膀，非常急促又认真地开口：
“宝贝，快点往地上啐三口！”
“诶？”
“快点！”
“……哦，好……好的。”
经历刚才的生死惊魂，桂宝的大脑几乎停止了思考，自知磨不过自家男友，只好强压自己的羞臊和不好意思，趁着烟雾还没散尽，红着脸轻声往地上啐了三口，然后才对沐帆投去疑惑的目光。
少年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没形象地拍拍胸脯喘了口气，刚刚建立起的光辉形象瞬间崩塌。但他似乎并不在意，没好气地解释道：
“没事不准说什么永别不永别的，多不吉利。”
“对……对不起……”
拜托，刚才那个情况，任谁会都觉得自己玩完了好吗？少女委屈地低下头去，内心却充满莫名的喜悦和甜蜜。
少年眯着眼笑起来，伸手轻轻把桂宝从地上牵起来，那小心翼翼的模样，仿佛捧着一块无价之宝。桂宝悄悄擦去两道若有若无的泪痕，脸上也绽放出甜甜的笑容，被抓着的小手反过来紧紧拉住了沐帆的手，仿佛架起了温暖的通道，一股暖流即刻从少年的手心传达过来。
不知道为什么，桂宝突然觉得自己刚才“临死”前的那些原以为看透人生的想法变得愚不可及，幼稚得像是三岁小孩眼里的人生。
“真亏你能在那么短短几秒内想得这么多啊。”
她忽然听见了身边少年温润如玉的嗓音在耳边喃喃，一如初见时轻佻却闲适，轻而易举地让她再次红了脸，以至于无法思考为什么沐帆会知道她的想法。
“你怎么知……”
“小傻瓜，我喜欢你。”
“诶？诶——”
沐帆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完全出乎了桂宝的意料，羞得她脚一软差点再次跌倒在地上，幸好沐帆眼疾手快地揽住了那纤细的腰肢，代价就是某会长又成功揩了一把油。
“太……太狡猾了，在这种时候……这么突然……”
“哈哈，抱歉。但是我实在太想尽早告诉你了。我真的好喜欢你，好想永远和你在一起，好想和你一起过一辈子。”
少年呵呵一笑，语气平常地就像在说晚上吃什么这样的蝇头小事而已，讲出的话却接二连三地，每一个字都让桂宝心跳不已。
“你真的以为我只是想让你来抵屋顶的债吗？也许是我当初口气太过随便，所以你才会误会吧。所以我在这里、在现在认真地告诉你，你听好了，我喜欢你，从第一眼看到你落在我的床上我就已经对你一见钟情了。从今天开始无论发生什么事，哪怕你想要抛弃我，我都绝对不会离开你。”
沐帆的眼睛自始至终都牢牢定在桂宝一开始就软成一滩水的湖蓝色眼瞳上，没有移开一丝一毫。桂宝虽然几次害羞得想要转移目光，却都以失败告终。少年幽黑如刚研好的墨一般的瞳光像一块磁铁，务必牢固地将她的目光吸在自己身上。她只好鼓足勇气，把自己所能给出的所有温柔和情谊毫无保留地注入自己的眼神中，透过少年的眼睛，一直送到他的心里。
“我保证。所以，请和我交往吧，宝贝！”
这还是桂宝第一次听见他的话里多了除温柔和平淡之外的感情，大概是一种叫做忐忑或者说兴奋的东西吧。沐帆深深地鞠了一躬，捏紧了手心里的汗滴，紧张地等待着。
“……”
没有……声音？
“……”
所以是……怎么个回答？
少年终于是忍不住了，悄悄抬起头去看，心头不禁一颤。少女呆呆地站在那里，两只手在身前搅作一团，双腿也夹得紧紧的，抿着嘴唇。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里边的湖水不住地泛起涟漪。没等他反应过来，怀中突然扑入一具柔软的身体，鼻尖萦绕着粉红色头发散发出的淡淡的香味。两只小手飞快地缠绕上他的腰，两条腿也夹了上来，红通通的小脸几乎要和他的脸贴在一起了。少年的脸也被迫染上了红晕色。
“我好高兴……阿帆……好高兴！”
桂宝努力向上蹭了蹭，终于让她的小鼻尖和沐帆的鼻尖触碰在一起，嘴里不住地呢喃着。
“我喜欢阿帆！恋人的那种喜欢！夫妻的那种喜欢！想永远永远在一起的那种喜欢！”
“桂宝最喜欢阿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