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失而复得
春叁拾郎2018-04-19 16:265,899

  西北城闉如铁瓮,夜来春涨崩奔,惊涛拍岸撼昆仑。桃花三级浪,何处觅桃源。仿佛鸱夷乘白马,潮头日落云错,渎祗川后亦消魂。琴高骑赤鲤,随水到龙门。

  ——明?聂大年《临江仙》

  圣塘闸前,春水咆哮。

  连日阴雨天气,水位升高。溢满而出的湖水一浪盖过一浪的向昭庆寺前的圣塘闸涌来,滚滚白浪撞击在深色斑驳的水闸门上,水花飞溅,轰鸣阵阵,水汽氤氲,蔚为壮观。圣塘闸是古新河南端的终点,河道在此处收拢,相连处那道厚重的水闸门,便是湖墅八景中的陡门。

  时值春汛,地势内高外低,为了不让水倒灌运河,圣塘闸的闸门平日里都是合上的,只在枯水期或溢满之时稍稍开闸泄洪。此刻,圣塘闸沉重的闸门依旧顽强的沉在最深处,并未开闸泄洪。汹涌的湖水撞在闸门上,层层推高,竟翻过闸门顶端,冲入古新河中。

  “湖墅八景,以此景最为雄壮!”方四象站在陡门之上,手扶栏杆,脚下水势如潮,飞溅的水花打湿道袍,竟浑然不觉,似陶醉在这陡门春涨的逼人气势中。

  “这么大的水,再不开闸,就要漫上堤岸了。”身后传来拉法尔神父的声音。他站在方四象侧后方,似对这汹涌的白浪有所忌惮。

  方四象道:“这边开闸,大水冲进古新河,淹了沿河民居,连运河边的码头仓库都难以幸免。”

  神父笑了笑,那些清流名士们要是听到有人用搔首弄姿来形容他们的钟爱,不知道会不会气得吐血。不过相比起来,对普通老百姓的生计而言,运河确实更为重要。“怎么突然有兴致来看水?”神父问道。

  方四象没有回答,捏了捏手中的十字架。三个死者,一样的十字架,让他对神父的身份产生了怀疑。照着他之前的性子,定会拿出来询问一番,可他忍住了。目前他还只是怀疑,并没有证据表明神父与三名死者有关;尽管这种镶着耶稣像的十字架在中国十分罕见,却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任何看似相互关联的巧合,并不是没有可能发生。他邀请神父以超度为名来到昭庆寺,既是想钓出凶手,也是想借机试探。他将十字架又放回口袋,道:“我在想,凶手为什么只杀洋人,还非得用那么残忍的手法割去脑袋?难道是,某种仪式?”

  神父的目光落在汹涌的湖水上,眉头微蹙,道:“你打算继续追查下去?”

  方四象道:“我只是好奇凶手的杀人动机,特别是他那神出鬼没的杀人工具。”

  “好奇有时候并不是什么好事。”神父道。他与方四象的结识,源自三年前的一场事故。当时有个年轻的矿工在开矿时被山石压断了腿,被工友送到县城求医抢救。县城的大夫看了之后只说腿保不住了,要截肢。神父正好在那里布道,一看之下也觉棘手,但表示不用截肢,不过需要送到淞沪的大医院去动手术,才能保住伤腿。可矿工当时已然失血昏迷,且不说从小县城到淞沪路途遥远,但是手术的费用就不是几个矿工凑得起来的。这时还不满二十岁的方四象突然出现,说不用手术也能保住伤腿。神父不信,在欧洲,像这样严重的骨折,必须动手术,否则将有生命危险。最后在矿工本人的同意下,方四象让神父给他打下手,露了一手正骨绝活。先是用手在伤处上下探寻,然后用一种奇特的手法捏合拐转,最后竟将一条惨不忍睹的伤腿给理顺了!神父大感神奇,询问其中关节,方四象只说正骨疗伤,骨一正,伤处便可自行愈合。两人就此结交,方四象还邀请神父来发展。

  方四象话锋一转,突然问道:“您认识被杀的几个人吗?”

  “你在怀疑我?”神父反问。

  方四象挠了挠头,道:“这趟来昭庆寺,可谓有得有失——其一,引来了对手;其二,证明了他们就是奔着画来的;其三,没能当场拿下他们,看看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是谁派来的。奇怪的是,连我都不确定寺里有没有另外的画,他们又是怎么知道的?而且还能直扑住持的精舍。”

  “可见他们早就在调查残画的线索。”神父道。

  方四象点点头,道:“虽然没有直接证据表明被杀的几个洋人都是奔着残画而去,可凶手的存在就说明,至少有两三拨人在觊觎残画。当年长毛席卷江南,洋人担心朝廷坚持不住,便两头下注,一边帮着官兵打长毛,一边暗中资助长毛,不论哪家打赢了,他们都有得赚。”

  神父道:“并非两头下注,而是正本清源。”

  方四象有些惊诧于神父。

  “冥冥之中的力量?”神父有些不解。

  “此谓道也!”方四象朝前方圣塘闸前汹涌的浪花一指,“世间万物,皆有其道;不论是谁,皆不可逆天而为。。”

  神父点点头,道:“道家乃东方至高哲学,我要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

  方四象道:“我现在感兴趣的是,下一个死的洋人会是谁。”

  “轰!”夏钊一脚踹开二楼的房门,第一个冲进屋里。

  棕床、板桌、方凳、衣架、五斗柜,简简单单的陈设,一如大多数普通人家,没有任何出奇之处。夏钊手持警棍,一把抓过躲在身后的线人,沉声道:“你说他们藏在这里的!”

  线人道:“昨天我明明看见的,个子瘦瘦小小、四十多岁,说闽南话,走路的时候东张西望,好像生怕被人看到,经常天黑时分出去,后半夜才回来!”

  “天黑出去,后半夜回来,不会是去嫖了吧!”说话的是个三十多岁矮墩墩的巡警,因为管着这一片,才一大早就被夏钊喊来,连辫子都没梳整齐,说完还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夏钊瞪了他一眼,心想正是因为有了你们这些吃喝嫖赌拿样样都沾的巡警,老百姓对警察的态度才那么恶劣。不过这些半吊子警察虽然五毒俱全,可头面熟、门儿清,真要找个人、查个事情,少了他们还不行。

  巡警被夏钊一瞪,也知道失态了,便揉揉眼睛,走到床前摸了摸被褥,道:“都是凉的,晚上根本就没睡过,八成是逃走了。”

  夏钊道:“房东人呢?”

  巡警也学着夏钊的样子瞪了线人一眼,道:“快去,把房东找来!”

  线人道:“房东好像不住在城里,他是萧山人,城里的房子都是拿来出租的,好像每个几个月才会来一趟,拿了钱就走。”

  夏钊对身后另外两个学警道:“搜,每个角落都不要放过!”

  话音刚落,身后楼梯上便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人喊道:“阿毛,出啥事体了,一个老早就吵吵闹闹的!”

  那个叫阿毛的线人连忙转出去,拉过上来的人道:“韩阿哥,你来了就好了,这位警官在查呢,我昨天还见过那个人,今天就不见了!”

  来者正是前几天去过皋亭山披云观的老韩。老韩也是有小弟报信才知道警察追查到自己地盘上来了,一看巡警老朱也在,带队的又是个年轻的学警,便放心心来——老朱是自家兄弟,吃喝嫖赌早就喂饱了;几个没有正式编制的学警,跟自己这个同样没有编制的府衙资深帮闲比起来,差距还是很大的。不过老韩混了那么多年,自然也不会上来就摆谱,还是客客气气的跟夏钊等人打了个招呼,道:“这么早,几位师弟一定没吃早饭吧?阿丁,去买些油条和粢米饭来,饿着肚子哪能行!”

  跟老韩一起来的一个小弟应了声就跑下楼。阿毛眼珠子一转,连忙介绍道:“夏警官,这位是韩阿哥,在府里帮忙的,十多年了,街面上里里外外有啥事情,韩阿哥一句话都摆得平。”

  夏钊朝老韩点点头,阿毛的几句话看似介绍,实际上是在提醒自己,老韩资历深、头面广,是个里里外外都说得上话的大人物。不过一个照面看,老韩这个人并不招人讨厌,于是道:“韩老大,今天的事情,还得靠你帮忙。”

  老韩一听连忙道:“都是办差,客气个啥?有什么需要尽管说。”

  夏钊望向阿毛,道:“你还记得清那个人的长相吗?”

  阿毛道:“如果看到,能认出来。”

  老韩道:“那赶紧给警官说说啊!”

  夏钊一摆手,道:“不急。”说完解下随身的背包,从里面拿出纸笔,把白纸摊在桌上,道,“你说,我画。”

  “这……”阿毛有些犹豫。

  老韩在阿毛头上拍了一下,道:“怕啥西啊,又不是画你!”

  阿毛这才道:“四五十岁,脸瘦,偏黑,颧骨高……”

  夏钊迅速在白纸上画出一张人脸的轮廓,道:“眉毛呢?粗细长短?”

  老韩跟阿毛都没想到夏钊下笔就能成画,阿毛道:“眉毛很短,半截眉。”

  “眼睛什么形状?三角眼还是绿豆眼?鼻子是长是短?鼻梁挺不挺?”

  “眼睛很细,鼻梁不高,是塌鼻子,鼻孔很大!”

  “有没有胡子?大胡子小胡子?络腮胡还是山羊胡?”夏钊继续问。

  “有胡子!”阿毛见夏钊画得飞快,五官渐渐清晰起来,心里也来了劲头,道,“山羊胡子,嘴唇上面也有,蛮细的,看起来就不像好人!”

  夏钊“唰唰唰”在轮廓中添上几笔,道:“头发呢,辫子粗细长短,头皮剃青还是带毛?”

  阿毛道:“辫子不粗,好像也不长,跟猪尾巴一样;头皮嘛,他戴着帽子,看不出来!”

  “穿什么衣服,西装还是长衫?”

  “长衫,黑色的,满大街都是那种。”

  “唰唰唰!”夏钊补上几笔,“哗啦”将画纸一抖,拎起,朝向阿毛,道,“看看,是不是这个人?”

  阿毛瞪大了眼,道:“是他,是他,就是这个样子的!哎呀呀,警官你真是神了!我从来没见过能画得这么像的!”

  老韩也不禁赞道:“老弟你这手本事,放到哪里都是顶呱呱啊!”

  夏钊不以为意,将画中之人记在脑子里,对同来的学警道:“拿去,照着拓印二十份,交给韩老大的人。”

  老韩一震,心想这小子不简单啊,露了一手绝活,现在就要给自己派活了,不过嘴上仍道:“挨家挨户的找,会不会动静太大?你也知道,前一阵死了几个洋人,现在又是,真要闹得鸡飞狗跳……”

  夏钊一摆手打断老韩,道:“不用挨家挨户找,这种人,不会去跟普通老百姓打交道。他既然住在这里,说明他是坐船来的,要走也会坐船。所以只要沿着运河去问问。”

  学警接过画像,飞奔下楼。

  老韩暗暗摇头,心想学警还是嫩啊,人都跑了,就算拿着画像,运河上每天里里外外多少人,怎么可能找得到?于是道:“老弟,我们还是继续在这里找找吧,人走得急,总会落下什么东西的。”

  夏钊暗暗一笑,心想你那点小心思我还看不出来,我就是要把人赶得鸡飞狗跳,他们才会露出马脚。不过他还是认认真真的带着另一个学警跟老韩、阿毛一起仔仔细细的在房中搜查。

  半小时过去了,众人一无所获。先前下去买早饭的阿丁将热腾腾的油条粢米饭豆浆往桌上一放,道:“阿哥,警官,吃点东西吧,再不吃就凉了!”

  老韩拉开凳子一屁股坐下,抓起油条就是一口,道:“饿死了,老弟,赶紧吃,吃!”

  夏钊拍拍手,有些不甘心的走到窗前,拿起摆在窗台外面的几盆花草又放下,没发现什么异样,便提起窗帘随手抖了抖,顺带抬头望去——这个窗户的窗帘外面还有个木头做的窗帘箱,比大部分人家用铁丝挂窗帘美观很多。夏钊拖过一张凳子,踩到凳子上,伸手一够,指尖刚刚能碰到窗帘箱的边缘,便举起警棍,握住一头,把另一头伸到窗帘箱顶部,猛地向边上一扫。一扫之下,尘灰暴土,惊得后面几人连忙躲开。烟尘散去,窗帘箱顶上竟出现了一截事物。

  “上面有东西!”阿毛眼尖,立刻大喊。

  夏钊爬下来,把凳子挪到突出来的那截东西下面,再次跃上,用警棍拨弄几下,突然一跳,伸手抓住,稳稳落地。

  “是个卷轴!”

  “藏在那上面,一定是要紧的东西!”

  “快打开看看!”

  众人七嘴八舌,纷纷围上前来。

  夏钊看了眼卷轴,并没有着急打开,而是伸手在外侧刮了一下,道:“卷轴上面没有积灰,纸张和木轴也没有被蛀发黄,说明它在上面的时间不长,说不定是刚放上去的。”

  “警官,快打开看看是什么吧!”阿毛嘴里塞着半根油条,着急道。

  夏钊将卷轴放到床上,道:“把吃的都放下,污染了证物,以同谋论处!”

  阿毛和阿丁连忙将手里的东西填进嘴里。

  夏钊将警棍往腋下一夹,小心翼翼的打开卷轴,铺陈在众人面前的赫然是一幅一尺见方的山水画,画的一侧注有一行字——西山晚翠图。

  “《西山晚翠图》?”众人面面相觑,怎么会是一幅画?

  不等众人开口,夏钊“唰”得卷起卷轴,抬了抬手道:“现场搜到的唯一可能有用的证物,我先带走,你们慢慢吃。”说完转身就走。

  老韩总觉得哪里不对,连忙跟上几步,道:“老弟,这画,哦不,证物,你要带去哪里?”

  夏钊道:“自然是警局。”

  老韩心念一动,道:“蛮好蛮好,这样我就放心了。”

  夏钊心中“咯噔”一下,这家伙欲言又止的什么意思?不过他无暇想太多,这幅画极有可能是那个逃走的人留下的,如果说胖子拍下来那幅是赝品,那么这幅必定是真迹了,可真迹又怎会到了他们手里?为今之计,只有拿着画去找方四象和胖子,让他们一看究竟。

  老韩被堵在了臭烘烘的小巷子里。

  他原本是来盯人的,现在成了别人的猎物。

  堵住他的,是个年轻的道士,既不蒙面,也不避讳,只一招,就把体重一百六十多斤、年轻时没少打架的老韩制服了。老韩知道遇到硬茬了,不敢乱动,寻思脱身之计。

  “你在跟踪谁?”年轻道士问道。

  “我只是路过,没有跟踪谁!”老韩决定先挺一挺。

  道士微微一笑,抵在他咽喉之下、胸肩之上的手臂轻轻下压。老韩只觉一阵气闷,整个人像被压瘪的气球,竟喘不上气来!

  “我只要再用一点点力,你的锁骨就会断掉。”

  老韩又惊又恐,这个家伙眼中透出的笑意,竟是如此可怕,连忙道:“周,周文鸣!”

  道士稍稍松劲,又问:“谁让你盯着他的?”

  “我上头!”老韩不假思索道。既然开了口,必然要继续招了,不过他仍打断挣扎下,道,“衙门里办事,官大一级压死人,上面就是放个屁,我们都得当宝一样捧着,不然,没法混……”

  “这个周文鸣,犯了什么事?”道士话锋一转。

  “我,我哪知道……”老韩其实也不知道周文鸣犯了什么事。

  “真的不知道?”道士手上加力,往前一顶。

  老韩只觉胸肩剧痛,整个人就要散架,连忙道:“城里最近在追查,报馆里进进出出人多,上面一定是怀疑他,才让我们盯着!”

  “谁让你盯着他?!”道士抬起膝盖壮哉他小腹上。

  老韩整个人蜷缩起来,咬牙道:“虞,虞师爷!”事到如今,保命要紧。

  原来,送走夏钊后,老韩去了趟衙门汇报工作,包括上午协助追查的事。吃过午饭后,他又回到熟悉的工作岗位上——在《钱潮》报馆对面盯梢。虞师爷吩咐他,只要看到报馆二楼窗台上摆出一盆花,就务必盯住报馆主编周文鸣,他去哪就跟到哪。周文鸣老韩是认识的,很精明的一个读书人,肚子里赚钱的心思绝对比写文章的心思多。难道这个家伙犯了什么事,要寸步不离的盯着?老韩也懒得去多想,想太多的人老得快,还会失眠掉头发,他才不想没到四十岁就未老先衰。妥妥的吃了午饭后,老韩让阿毛盯着对面,自己找了把竹躺椅,不一会儿就发出阵阵鼾声。不知过了多久,老韩被一通摇醒,阿毛指着对面道:“阿哥,快看对面,花摆出来了!”

  老韩一下从躺椅上跳起来,定睛一看,还真是花,上午还没有的,立刻抄起茶壶灌了两口,道:“你继续盯着!”说完飞奔下楼。

  他跟着周文鸣来到一个小巷子前,看见他把一个信封塞进邮筒,便暗暗记下位置,可一眨眼,周文鸣就不见了。他连忙追过去,就在小巷子里被堵住了。

  “这几天你还发现什么了?”道士问道。

  老韩道:“没,没什么,就出了趟城,去皋亭山拜了拜财神……”

  道士眉角一动,道:“皋亭山,也是虞师爷让你去的?”

  “是,是,说是要找什么道观,大老远的,天没亮出发,半夜才回来!”老韩絮絮叨叨道。

  道士松开老韩,道:“回去跟虞师爷如实汇报,一个字都不许说谎。”

  “啊?”老韩张大了嘴,难道自己被堵住这段也要说?刚想再问,道士已消失在了小巷尽头。

  老韩拍拍胸口,确定锁骨没断,这才松了口气,一步三回头的逃离小巷。

  不远处的屋顶上,黑衣人冷冷一笑,这小子,居然也学会在暗中下手,真是越来越长本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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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王诅咒之湖墅八景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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