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武林门外路，雨余芒草蒙茸，杏花深巷酒旗风。紫骝嘶过处，随意数残红。有约玉人同载酒，夕阳归路西东，舞衫歌扇绣帘栊。昔游成一梦，仍问卖花翁。
——明？聂大年《临江仙》
两江总督衙门。
“自秦始统一宇宙，悍然尊大，鞭答宇内，私其国，奴其民，为专制政体，多援符瑞不经之说，愚弄黔首，矫诬天命，揽国人所有而独有之，以保其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不知明示天下以可欲可羡可歆之极，则天下之思篡取而夺之者愈众。此自秦以来，所以狐鸣篝中，王在掌上，卯金伏诛，魏氏当涂，黠盗好雄。觊觎神器者、史不绝书。于是石勒、成吉思汗等，类以游牧腥之胡儿，亦得乘机窃命，君临我禹域，臣妾我神种。呜呼！革命！杀人放火者，出于是也！呜呼革命！自由平等者，亦出于是也！”
两江总督弼虎放下手中书册，纵是他身经百战、久居官场，念完一段后，仍觉胸中气血翻腾，铿锵之音，不绝于耳。这篇文章，太可怕了！
“虎兄何必涨别人士气，灭自家威风？写这篇文章的人，前几天已死在狱中。人死如灯灭，区区一篇文章，又能牵起多大波澜来？秀才造反，十年不成，那些革命党人，除了造几个炸弹，喊几句口号，还能翻了天？”坐在弼虎对面的魁梧官员道。此人正是近年来深得朝廷器重、与袁世凯分庭抗礼的军机大臣铁良。铁良放下手中茶盏，道：“去年王汉等人连开数枪，竟无一命中，岂不是天意使然？朝廷派虎兄坐镇江南，便是要借兄台的虎威，杀一杀南方革命党的锐气！”
“国家大事，岂是疲民所能左右！”铁良指指弼虎面前的小册子，道，“这本册子我也看过，通篇煽风点火、蛊惑人心！写书之人理当抓起来凌迟处死，只关起来算便宜他了！虎兄派人查封《警钟日报》，实乃明智之举。若再让此等妖逆言论流传于世，将至朝廷于何地？！”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啊！”弼虎叹了口气，敲了敲小册子，道，“这本册子，已不知刊印几多，流传几何，封了一家报馆，会有更多的报馆冒出来。贤弟有所不知，我来到江南后，才感受到革命思潮传播之广，革命党渗透之深！督抚以下，州县以下，地方上、市井中，尤其是读书人，早已是人心思变！”
“那就抓起来，杀！”铁良大拳一挥，杀机毕现，“袁世凯你我都不怕，还怕区区几个革命党？！”
江南，绍兴府。
“吾悲夫吾同胞之经此无量野蛮革命，而不一伸头于天下也。吾悲夫吾同胞之成事齐事楚，任人掬抛之无性也。吾幸夫吾同胞之得与今世界列强遇也；吾幸夫吾同胞之得闻文明之政体、文明之革命也；吾幸夫吾同胞之得卢梭《民约论》、孟德斯鸠《万法精理》、弥勒约翰《自由之理》、《法国革命史》、美国《独立檄文》等书译而读之也。是非吾同胞之大幸也夫！是非吾同胞之大幸也夫！”
女子读完一段，“啪”得将书册摔在案几上，已是热泪盈眶。
“桂文在狱中被折磨死，马帮主被斩首，《警钟日报》被查封！朝廷已经开始动手了，我们必须要有所行动！”一名留胡须的男子道。
“南虎先生此番北上，不正是要带领我们大干一场吗？”另一名年轻男子道。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一直没有出声的那位小胡子中年男子身上。
南虎，早年辗转于南洋、东洋，为革命奔走募捐，在南方革命党中威望极高。
“时局确实已经到了不得不变的紧要关头。”南虎声音不大，却透出一种摄人心魄的磁性。
他望向女子，道，“鉴女侠，此番我来，就是要与诸位共商大事！”
“镇压并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堵得越凶，泛滥越快！”弼虎道，“贤弟啊，眼下上到洋务派、改良派，下到地方督抚、绅商士子，几千万双眼睛可都盯着朝廷呐！你我身为旗臣，当真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铁良不解道：“虎兄当年在北方可是叱咤风云，怎么一到江南就畏首畏尾、顾虑重重了？”
弼虎伸手在太阳穴上点了两下，道：“那些革命党的人脑袋跟朝中兖兖诸公不同，他们不怕死，不怕丢了身家性命，巴不得你去杀。一刀下去，人头落地，血溅五尺，朝廷当了恶人，成全的是他们的名声。”
铁良不说话了，去年追杀他的那个王汉，不就是这种人？凭着一腔热血就来刺杀朝廷大员，最后自己枪法不精，反被围捕，只得窝窝囊囊的跳井自杀。可他这番千里追杀、慷慨赴死的举动，却成了老百姓口中的英雄。可这种人，于治国、于练兵、于外交，又有何益处？良久，铁良长叹一声，道：“虎兄有何良策，还请指点小弟一二。”
弼虎道：“朝廷必先自省，方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
铁良长身而起，朝弼虎深深一躬，道：“请兄长明示。”
弼虎扶起他，道：“朝廷里像你我这等能做事又能背锅的人不多了！”
铁良先是一愣，旋即大笑：“那些汉臣、疲民、革命党人，皆笑我旗人愚昧，欲革吾等之命而后快！越是如此，你我兄弟越是要做出些事情来，叫鼠辈看看我等旗人的手段！”
铁良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区区两省七府的一桩路权，竟能牵扯如此之深，不由问道：“虎兄，依你之见，如此危局，该如何解困？”
弼虎道：“我想到的，自然有人想到；还有人已经走在我前头，着手去做了！”
“难道是他……”铁良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正是此人！”弼虎道，“此人既是大才，亦是大患，用之可怕，不用可惜！”
铁良道：“此人狼子野心，较当年的洋务派更为阴险！”
弼虎道：“朝廷想要稳住局势，就必须拿出顺应潮流的姿态来。”
铁良一惊，道：“虎兄不是想跟那些人妥协吧？”
弼虎道：“若是连贤弟都信不过我，为兄我还是早日辞官归隐为好。”
铁良道：“虎兄哪里话，小弟若信不过你，便不会专程来了！”
弼虎道：“我给朝廷上了一道折子，此刻应该已经到了太后和皇上那里。”
“所言何事？”铁良追问道。
弼虎抬起右手，伸出三根手指，道：“三件事。”
南虎道：“下个月铁路通车，不止两省各级官员会出席，朝廷还会另派重臣南下，以显德威。”
鉴女侠眼中杀机毕现：“重臣南下，机会正好！”
“弼虎身边高手众多，怕是不好下手。”胡须男道。
“剪彩要搭台子，我们可以事先买通下面的民工，把炸弹安上去，等狗官到齐，轰隆一声，全部炸飞！”年轻人道。
“我们多次刺杀朝廷要员，弼虎定会有所防范！”胡须男道。
“越是防范，我们的机会就越大！”鉴女侠用长剑在地上一戳，道，“我们可以来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南虎道：“既然大家有心杀贼，那正好来谋划一番。蔡先生，有关铁路通车的消息，就拜托你了。”
胡须男微微颔首。
“鉴女侠，”南虎又道，“时膺会中若有能当重任的年轻人，大可引荐过来，革命最不可或缺的，就是年轻人的血性和勇气。”
鉴女侠微微一笑，道：“古越之地，最不缺慷慨赴死的豪侠义士！”
“哪三件？”铁良追问道。
弼虎缓缓道：“废除凌迟、枭首、戮尸，死刑至斩决为止；派大臣出洋考察；废除科举，开办新式学堂。”
“啊？！”铁良霍然起身，张大了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虎兄，你这三条，若是放在三十年前，哎哎，就算是十年前，哪一条不是杀头的大罪！你这一股脑儿提上去，就不怕太后和皇上震怒，朝廷降罪？”
弼虎微微一笑，道：“我不提，难道让那个人去提？”
铁良为之语塞。弼虎说得没错，他们身为旗人中的翘楚，若是让一个汉臣抢先，占尽了新政的风头，将来还能拿什么跟人分庭抗礼？
弼虎面色一沉，道：“这三件事，必须立刻提，我若不提，那个人定会抢先！依着朝廷谁提谁去办的惯例，要是让那个人把练兵、矿权、路权、教育、刑罚、外交全部抓在手里，你我就只能提着脑袋去挡革命党人的炸弹了！”
铁良颓然落座，道：“不错，与其让那个人去做，不如由我们来！”
铁良听完，拱手道：“虎兄高见，小弟佩服！朝中若是能多几个虎兄这样的干臣，区区几个革命党又能成得了什么气候！”
弼虎露出一丝苦笑，道：“越是我这等大臣，革命党人就越想处之而后快！”
铁良道：“虎兄就不怕再蹦出几个刺客来？”
弼虎微微一笑，道：“我还怕他们不来！”
铁良一怔，旋即大笑。
南虎扭头问一直垂手站在身后的贤叔道：“贤叔，城里形势如何？”
贤叔道：“工商士绅都盼着先生能去剪彩，不过前一阵城里死了几个洋人，现在城里风声很紧，还有人在报纸上登了篇文章推测凶手是革命党人。目前看，还是这边比较安全。”
南虎微微一笑，道：“那就请我们的老朋友来一趟吧，黄酒话梅臭豆腐，还是蛮有滋味的。”
“晓得了。”贤叔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