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朱温和惠惠准备了许多东西,大多数是惠惠兴致勃勃准备乱七八糟的工具,朱温只是“点头”或者“摇头”。
难得见惠惠这般精神,朱温心里好受许多,转念想到他其实只是欺骗她,心情陡然低落下来。
最后又想到或许不久之后她便能够痊愈,心情顿时明朗起来。
少女活蹦乱跳了一整天,脸色渐渐变得红润,同以往没什么不同,朱温瞧着,心中有些五味杂陈。
惠惠准备了一堆东西,然后比了比和朱温之间的身高差,差了一个脑袋还多。
惠惠撇撇嘴,扶着朱温肩膀往上蹦了蹦,试图比他再高半个脑袋。
然而她蹦的再高,终归还是要掉下来的。
惠惠蹦的有些累了,正要放弃,朱温却蓦地伸手揽住她的腰将她按在自己身前,然后轻轻往上提了提,让她保持着比他高了那么一丢丢的姿势。
惠惠双手撑在他胸前,眨巴眨巴眼睛,她现在比他高了,可以稍稍垂下眼俯视他。
这种感觉有些奇妙,好像是被他小心翼翼捧起来哄着。
朱温依旧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样,美人在怀也没见他表现出多少不一样的情绪,若说有哪里不同……眼睛。
朱温的眼睛总是藏着许多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比如说爱情。
惠惠想着想着就情不自禁噗嗤一声。
朱温揽着她的腰,她笑时呼吸柔柔洒在他面上,有点痒。
“笑什么?”朱温淡声问。
惠惠想了想,奸诈一笑:“笑你的眼屎!”
朱温:“……”
他立刻松开手,唰地后退半步转过身,迟疑了一下,还是抬手碰了碰眼角。
……没有感觉?
朱温奇怪地拧起眉头。
惠惠从他腰侧伸出个小脑袋,见他脸上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尴尬,终于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
“哎你怎么这么傻,我说什么你都信?哪有眼屎啊,你怎么这么好骗?”
惠惠毫不客气笑话他。
“你居然笑话朕?”
朱温拉下脸,手臂一用力便将她夹在腰间。
惠惠挣扎了两下,没挣开。
“你放开!放开!”惠惠哇哇大叫,“朱温!你这样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认错没?”朱温毫不心软。
“不认!”惠惠嘴硬。
朱温夹紧手臂,惠惠脑袋夹在他胳膊和腰中间,保持着这个姿势实在太难受了。
“我我我认错,我认错!快放开我!你别忘了,我以后是要做皇上的,你这么做是以下犯上!是大罪!”
“你也别忘了,现在谁才是皇上,惠惠,你可长点心吧。”
惠惠使劲去挠他痒痒,朱温也不甘示弱。
一时间,屋子里满是欢声笑语。
屋外守着的德用等人终于露出一个放松的笑容,心中悬着的巨石缓缓坠下。
皇上和惠惠可算是和好了。
前头忽然跑来一名侍卫,德用一见那人身上穿的侍卫服,眼皮就是一跳。
艾玛,怎么感觉又有一堆破事来找皇上了!
德用绞尽脑汁想拦住那人不让他去见皇上,那人正急着呢,却也不敢对皇上面前的大红人动手动脚,于是两人就这么你来我往地在门口打太极似的推搡起来。
朱温出来时就见到他们俩这副样子,随口道:“你们做什么?练太极去外面练,年纪轻轻的,竟然也喜欢练太极?”
德用:“不是,皇上……”
侍卫:“皇上,臣有——”
德用一把捂住他的嘴,乐呵呵地对朱温使眼色:“皇上,没事,没事,奴才们就是打着玩儿,我们马上就去外面继续,您快去和惠惠姑娘玩会儿……”
朱温瞥他一眼,德用是把他当傻子吗?
“有事就说事。”朱温敛起外露的温和情绪。
侍卫立刻挣开朱温,跪在地上禀告道:“皇上,红豆说有事要和您说,关于……”
侍卫没有说名字,只是抬眼朝屋子里看了一眼,很快便恭敬地收回目光,意思不言而喻。
朱温顿了顿,没有回头,微微垂眼。
屋外的阳光打在他身上,在台阶上拉出一条不长不短的影子,一直延伸到门内。
惠惠在屋内浑然未觉地喊:“朱温——你看见我的鞋垫儿了没?”
朱温目光落到前方,嘴上却毫无异状地回答道:“在你床上的被子上,让你收拾东西的时候东西不要乱放,找不到了怪谁?”
里面毫不犹豫说:“不是有你呢吗。”
朱温眸色微微黯淡,也许整个皇宫,只有他才知道,惠惠这句话对他有何意义。
不久之后,她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
到那时,谁来告诉她,她的鞋垫儿放去了哪里?她的手帕又丢在了什么地方?她饿了的时候,谁去吩咐厨房做好她爱吃的那些膳食?
朱温扯了扯嘴角,心口的痛早已麻木。
快乐的时光总是很短暂,他应该珍惜的。
“朕有点事要去处理,很快回来。”
“去吧去吧……”惠惠忽然从里面跑了出来,紧张兮兮道,“回来的时候千万别带那些个奏折什么的,我看着头都疼!”
朱温难得顺着她的意:“好,朕不带。”
随后便迎着洒落的阳光,一步步走出门外。
惠惠攥着鞋垫儿,望着他的背影,莫名有些恋恋不舍。
……
朱温去了趟天牢,红豆说他反悔了。
红豆说,除非朱温先自杀,否则他绝不会交出解药。
朱温面无表情点头说可以,然后转头就让人往红豆的天牢里塞了十个暖炉,险些没把红豆烤成猪肉干。
偏偏就是如此严峻的环境,红豆依然能做到坚持己见,不肯放弃让朱温先自杀的想法。
朱温早早便做好这种心理准备了,因此当红豆提出这个条件时,他并不惊讶。
以红豆的无耻程度,他就算说出让朱温现在立刻马上死在这里,朱温也不会特别惊讶!
朱温有了心理准备,不代表陆白等人也有心理准备。
乍然听见朱温说很快便要以命换药时,陆白只差跪在地上求皇上三思了。
“朕意已决。”朱温将手放在陆白肩头,没有看陆白,淡淡的眸光直直落向远方,他此时的内心十分平静,“陆白,朕还有些事要交代你去做。”
陆白难得强硬地拒绝:“臣拒绝!”
“这是命令。”
“臣愿违命!”
“……”
朱温感到头疼。
“陆白,若你是朕,你会怎么做?”
当然也会选择以命换药。
可现实是,陆白不是朱温,所以他愿意拼尽全力去阻止。
一个是他喜欢着的惠惠,一个是他陪伴着出生入死无数次的君主兼朋友。
无论选谁,陆白心中都会备受煎熬。
“不用劝了,朕已经决定了。”朱温按住陆白肩膀,不容置喙道,“叛乱一事便交给你了,这些天,就让朕陪陪惠惠吧。”
或许这是他最后的几天好日子了,再过几天,他应该再也见不到惠惠了。
……
惠惠发现朱温这些天有些奇怪,他对她的态度越来越纵容了,几乎到了她要什么给什么的地步。
惠惠觉得这样很不对,又不知道具体哪里不对,绞尽脑汁思索,始终想不出个说得通的原因。
想不通的事就放到以后再想吧,惠惠乐观地想。
中午吃完午膳,惠惠边晒太阳边揉肚子,一只大花猫停在她脚边蹭她小腿,痒痒的。
太阳晒得她暖乎乎的,懒洋洋闭着眼睛,脚边毛茸茸的,愈发困得慌。
没多久,她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停在她脸上方,阴阴的。
左眼皮微微掀开一条缝,朱温那张俊郎的面容映入眼底。
靠的太近,惠惠呼吸微微一顿,随后她睁开双眼,笑嘻嘻地伸出手搂住他脖子,将他往下拉。
两人鼻子对着鼻子,呼吸缠着呼吸,距离极近。
惠惠脸上痒痒的,连带着心里也痒痒的,浑身都痒,好想做些什么。
朱温垂着长睫注视着她小巧秀气的鼻尖,良久,轻轻一笑。
他这一笑像是按下了什么开关,惠惠被他迷惑住了,控制不住地便凑上前去,吧唧一口亲在他唇上。
亲完迅速推开他,自个儿连蹦带跳蹿出老远,隔着长长一条过道,她笑容纯真,藏着一点点狡黠和害羞。
朱温保持着弯腰的姿势,过了许久才缓缓直起身,望向惠惠的眸光意味不明。
他抬手碰了下嘴唇,有点烫,是惠惠的温度。
……挺好的。
惠惠瞧见他的小动作,小脸立刻炸红了,耳朵也跟着红成一片,远远瞧着,像极了一颗红透的剥了皮的石榴。
脆生生的,娇艳可口。
朱温倏地就笑了起来。
男人的眉眼已经不似少年那般青涩,这半年来他又经历了许多事,眉眼之中隐了许多沉稳与内敛,明明只是个青年人,偏偏血液中流淌的勃勃少年气还没有彻底散尽。
成熟与朝气相互融合,织就了他如今特殊的气质,真要形容的话……
像一颗成长中的雪松,这颗雪松栽种不过区区几年,却早已经历了许多磨难与风雪,然而即便如此,它依然苍翠挺拔,枝叶根干处处散发着苍翠的勃勃生机,大雪漫天也遮不住它的迷人。
惠惠想得入了迷,一时没有察觉到朱温竟已走近,待她回过神,朱温已经揪住她左边脸颊往外扯了扯。
“想什么呢?”
惠惠瞅着他,没吭声。
朱温直起身,拍拍她脑袋,牵着她的手朝前走:“走吧。”
惠惠回神,跟着他走:“我们去哪儿呀?”
“跟着朕走便是。”
……
惠惠很快便知道朱温要带她去哪儿了。
整整一个下午,他们几乎走遍了半个京城,从码头鱼市走到说书茶馆,从破旧小巷走到巍峨高楼……
惠惠曾经和扎尔可达出来玩儿过,和陆白偷溜去过青楼,甚至还跟着断无神闯荡过一段时间的江湖。
可那些回忆对她来说,只是和朋友的回忆。
今日与朱温一同游玩的回忆却完全不一样,这是属于她欢喜之人的甜蜜回忆,是独一无二的珍宝啊。
短短几日,朱温和惠惠便走遍了洛阳城,城中的百姓早先便见过惠惠与朱温,二人走到哪里都会受到极为热情的招待,惠惠每次回宫都抱着满满一怀抱的礼物。
逛完京城,朱温又带着惠惠出城踏青,两人痛痛快快地玩了一下午,临近傍晚,惠惠走得腿软,朱温弯下腰背她。
“我们还不回去吗?”惠惠趴在他背上,懒洋洋地问。
昔日的少年早已长大,他的背已经宽阔到能将整座江山背起的地步,多加一个她,着实算不了什么。
惠惠累得连胳膊都不想动,下巴搁在他肩窝里,嗅到他身上独特的气息,宫中染上的沉香味儿早已在这一路上散尽,此时他的身上留下的是树木的清新苍冽的味道,也是广阔天地的味道。
惠惠趴在他背上,格外安心。
“怎么想回去了?”朱温语气毫无起伏,“以前看你和扎尔可达他们玩儿的时候,不是连续好几天不肯回去的吗?”
呃……
惠惠干巴巴说:“那……那不是都过去了吗?”
“就算那些都过去了,朕这心里也不是很舒坦。”朱温故意挑起她的愧疚心。
惠惠:“……你就是吃醋吧?”
朱温避而不答:“到了。”
什么到了?
惠惠抬头,看见面前冒着层层水雾的一排山潭。
山潭水面之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袅袅升起,如仙似幻,山潭水澄澈清亮,正咕嘟咕嘟冒着泡泡。
“温泉!!!”
“是温泉!!!”
“我最爱的温泉!!!”
惠惠眼睛发亮,顿时来劲了,腾一下就从朱温背上跳了下来,腿也不软了,腰也不酸了,她还能再跑三十里路!
……
两个并排的泉眼中间拉起了一道绸缎帘子,将原本就不算大的温泉圣地分割成两半。
惠惠甩掉浴衣,双腿一蹬,噗通跳进了温泉里,整个人全埋进水中,水面泛起层层涟漪。
“惠惠!”帘子那边的男人喊了一声。
一颗湿漉漉的脑袋从水面忽然冒了出来。
惠惠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干什么?”
“……没事。”朱温一边解浴衣腰带,一边面无表情说,“想看看你是不是脚滑被水淹了。”
惠惠呸呸两声:“你可别诅咒我……你等会儿可别抽筋了,你要是抽筋了,我才不会把你拉出来。”
那边传来一声冷呵。
惠惠扒拉着双手双脚在温泉里扑腾,从这头扑腾到那头,然后又折返回来,自个儿和自个儿玩得好不痛快。
小丫鬟们送来果盘与酒水,很快便退下,惠惠甚至都没注意到。
不久后她便扑腾累了,游到岸边发现岸上摆着许多水果,乐得合不拢嘴。
温泉的温度正好,热气熏得她小脸红润润的。
惠惠趴在岸边,伸手揪了颗葡萄,连着葡萄皮一块儿塞嘴里,又往下躺了躺。
温泉水漫过她白皙的胸口,停在锁骨那块儿,水面微微摇晃,水波轻抚着她的肌肤,惠惠发自内心地感到宁静与开心。
忽然想到什么,惠惠小声冲着帘子那边喊:“朱温。”
那边没人说话。
惠惠又喊:“朱温?”
那边响起轻微的水流波动声,传来男人低沉的应答声:“我在。”
没有用“朕”,用的是“我”。
两个平平常常的字就这么软软地戳到惠惠心口,酥酥麻麻的。
是这温泉的温度太高了吧?惠惠摸着发烫的脸想。
那边连续喊了自己两次之后便没有了动静,朱温奇怪问:“惠惠?”
惠惠胡乱嗯了声,小脸贴着岸边的石子儿给脸蛋降温。
“你怎么了?声音这么虚弱?”朱温有些紧张,心说莫不是温泉泡久了?
之前确实有人告诉他,温泉不能泡太久。
他想着,起身,上半身从水面露出,温泉水从他线条清晰的肌理滚滚而落——幸好惠惠没有看见,否则她必定要流鼻血。
惠惠没仔细听那边的动静,趴在岸上含含糊糊地说:“我没事,我在吃葡萄。”
朱温这才重新坐回温泉中。
惠惠缓了会儿,顺手揪了两颗葡萄吃起来,后背抵着光滑的石子围成的小岸,有些感慨。
“我都好久没有泡过温泉了,就算这次泡完温泉直接归西,我也愿意!”
朱温立刻打断:“归什么西?!胡说什么?!”
惠惠反应过来,讪讪摸了摸鼻子:“我就打个比方……”
“打比方也不许说那种话。”朱温说,“你不许说话。”
惠惠扬眉,真闭紧嘴巴。
等了会儿,没听见那边动静,朱温有些不放心:“惠惠?”
没人应答。
朱温又喊:“惠惠?你睡着了吗?”
还是没人应答。
朱温立刻从温泉中站起来,带起一波波的水花。
这时,帘子那边才幽幽传来少女的声音——
“你想干什么?”
朱温动作一顿,心口微微松:“你没事?”
“没事啊。”
“那你为何不说话?!”
惠惠理直气壮:“不是你让我不许说话的嘛!”
朱温:“……”
惠惠笑话了他一会儿,犹自感慨起来。
“这里的温泉泡着确实挺舒服的,不过我还是觉得五绝山那里的问温泉更舒服……”惠惠自己说还不带劲,非要问朱温,“朱温朱温,我们要不下次就去五绝山那边儿泡温泉吧!”
好。
下次。
下次。
下下次。
他们的未来还长着。
惠惠拍打着温泉水,涟漪散开,她说:“朱温,你还记不记得,你第一次跟我去泡温泉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你裹着两层衣服下去泡着,死活不肯脱掉,我都不知道你那时候怎么能傻成那样……”
朱温反驳道:“朕那是担心你色性大发而已。”
惠惠:“???”
“在你心里我以前就那么色欲熏心吗!”惠惠怒道。
朱温面无表情道:“不只是以前,现在也是。”
“……”
“以前也不知道是谁身边挑选的侍卫都是长得好看的。”
“……”
“若是朕那时长了一张猪肉荣的脸,你怕是连看都不会看朕吧。”
“……”可不是吗。
朱温酸酸道:“朕这还是沾了这张脸的光呢。”
惠惠心虚道:“我是个品格高尚的女子,绝对不会因为一张脸就抛弃你的。”
朱温:“但是你会因为一张脸就将人遣走。”
惠惠:“……”
“你够了吧?秋后算账也不带这么算的,当初要不是我,你还能有今天?还能在这儿这么舒服地泡温泉?”
朱温无言。
也或者是这里太过温暖,让他一时不想再说什么。
他能想到最美好的岁月,不外乎如此,不外乎当下。
惠惠,今生有你,夫复何求。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