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数不清的雾,伸手不见五指,苍茫而沉重。带着湿冷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包围,涌入鼻喉,冲入五脏,肆无忌惮,让人绝望!
而她,一步一步行走在这样灰冷的雾中,再找不到方向,每一步都如沉溺在死亡之中,心生惶恐,却仿佛隐约期盼着自己能就这么一直走下去,便再不用醒来……她这么想的时候,嘴角微微的上扬,该是一个让人动容的苦涩笑意,却在这个时候,她又看见了那个人,他就站在那丛雾中,背影从来孤峭,此刻旋衣侧身在那处风的山巅,深重而温和的眼睛本是熟悉,目光深远落在她身上,含着的是过往的笑意——
她站在他这样的目光中,觉出缓缓流到唇上的咸涩意味,面对着他,终于默默流出平生最后一滴可能的眼泪,自知,也再不可能去恨他。
那样长久的站姿,原以为终可以穿越一切曾横亘在当中的时光岁月,她看着他迎她走上一步,双唇翕合,依稀仍能分辨出他清晰吐出的还是那个蚀骨刻下周身的名字,心中往常一阵揪痛……雾,无穷无尽的雾终于于眼际消散开去,她颊边的泪也终于干去。
九嵕山,高处,风卷云消,随着那梦境,随着那人。……她的脚下,依旧是千年古木悬空而筑的栈道。栈道——送他离开的路,从今往后,这世间再不配拥有那样一个绝一无二的英武男人,再不配了……脚下临空的悬木吱呀唱出最后的崩解支离,而她武元华却还活着。
女子的眼神成孤绝,落在了再不可看见的九重之外——是……那样一颗开天辟地的帝王之心,那样一番与日争辉的治世华章谱下,然到了最后一刻,仍是不愿腾挪出一道缝隙来容的下她哪怕一滴感情!
多么骄傲而任性的一个男人啊!——从唇角晕染开来的凄楚缠绵,被山风一丝丝剥去,终连冷漠都不肯留下半分,她缓缓从沉重的孝衣中摊出手掌,那山风便从她指间穿透而去,连带着穿透了她从今留存在这个世间的这具躯壳……
杜小东移步到这处山巅的时候,灰色的袍袖连带着白色的麻布孝衣被风吹的仿佛倾刻要从这处被带离往更未知的底渊,然他静静的不离左右,望着这样一个女子的目光,同情,怜悯,却又说不清的带着自嘲。
是,自嘲之意。
便因他一个阉人,心上莫不是也有一份本不该有的感情,藏匿了那么经年,连他都恍惚忘了曾是怎样的开始,曾是怎样的那些人,而他,曾处在他们当中。
唯一不同的是,眼前的这个女子还要羁留在这个再无留恋可言的世间,而他,却终于可以解脱了。
只是这样一念,吸进肺腑的空气如此寒冷,他的心却热腾腾的,就像新郎在等待着大红花娇即将将新娘送进樟叶遮蔽下的家门的那种喜悦,脸上徘徊着魅异的绯红,又像是长久孤独醉酒的人。
秋雁回空,啾啾婉转而鸣,却终是行的远了,成了一道遥遥天之痕。
便譬如到了最后,任何一个人都再顾及不得另一个人。
曾然,他的姐姐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不曾错。
武曌的眼神渐渐清晰,恢复到往日的秋水无波时,杜小东已经恭恭敬敬的站在她面前打揖:“武姑娘,皇上让您去前个呢!”
他称她为武姑娘,或因他知道她和新皇之间那层微妙忤逆的关系,而更或因为,他仍愿意替那个已然离开的女子依旧去宠溺这个孩子。是,即便二十年之后,那女子的身形早已离的太远,她的魂魄也该早已化成慕士塔格峰顶上那洁净,纯白而冰冷的的雪粒,随风齑粉散去,不留存一分哪怕让人来眷恋!
即便是那样一个她曾用一生来许下誓约的男子都不能。
杜小东的思绪泛着苦涩,一波波的浸染向脑海之外……但他已不再年轻的脸上却始终维持着那样温暖如醉酒而诡异的笑容。
“皇上?”小字媚娘的女子失神问出,眼中乍起的迷惘流淌向这个李世民身边的内侍。依稀她果真是进入了一场漫长异常的梦,梦醒的时候,长安月下,檐心如勾,他还会叫这个杜小东的故人来传她,不为别的,只为了曾经那一段赎的往日记忆!
“姑娘糊涂了,新皇昨儿个才登基的!”内侍总管杜小东惶恐着,压下嗓音提醒道。
武媚娘眼中奇怪一愣,细细思量着这番话,忽然头也不回的朝山上走去。——唇角便是一抹绯色冷笑。是了,她怎生忘了,九皇子李治不就是在他的灵前即的位,她亲眼看着另一个男人登上了原本只有他才有资格去坐的至尊宝御,驾驭了那帮本该只听命于他的朝臣……
是,只有一天,这大唐的天下,就再不是从前的天下!
她怎么就忘了呢!当一轮金阳徐徐坠落的时候,自然会有另一轮太阳顶替而上,诚然,那确切是不能同日而语的另一个人了!
九嵕山,九道山梁拱肩而立,前迎着渭水,后连着八百里绵延不绝的秦岭。
十六个身强体壮被万里挑一选出来的人正肩扛着巨大的棺椁缓步向着山巅行去——他们和其他任何一个世人相比,都有着最坚实的臂膀,最稳健的步履,他们一举手一投足之间都带着全部敬仰,对棺椁中人的尊敬……他们丝毫不敢大意,哪怕是微小的凝滞都深怕叨扰到棺中人从此的安宁。
而那个人,原本也是一个可以让整个大唐的子民匍匐而赞的人。
李治披着麻衣,就跟在这十六个人的身后。他的眼中依然悲痛,他的眼神瘦弱而不安,更有对脚下将来之路的惶恐,但他是李家的皇子,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威仪依旧是让他在这一片人群中看起来永远的高高在上。
上山的路那么长,他们走的那般缓慢,仿佛想借此来多挽留片刻那个已然离开的人——但路总有尽头,他们业已行到地宫的入口,黝深的墓门,仿佛一张随时准备吞噬一切的黑暗的兽口,即将吞噬那个人的身体,也将带走他在这世上残留的全部感情。
武媚娘登上山巅的时候,刚好看到李绩将手中的一炷香高举过头,俯身向着棺椁长跪而去,久久不起,老迈的脸上因为悲痛而突显抽搐。李治将目光缓慢的从李绩身上移向她的时候,她看到新皇帝眼中一闪而过的如初生婴儿般的无助和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