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十三年,唐太宗驾崩。八月,葬于昭陵。
九峻山顶峰忽起的一阵风,异乎寻常的寒冽。
长明灯的烛火在残风中摇曳,她披着白袍缓缓的从帐后走出,望着龙榻上他。
他的眼神虽已迷离,但黑瞳依然清澈如镜:“陛下!”她轻轻呼唤他,后来将他略显粗涩却温暖的手掌拊在自己的娇嫩的脸颊上,怕他手心的温度忽然逝去。
他看清她脸上尚未褪尽的泪痕。“元华,朕还记得你小时候的模样……”他对着她笑:“但是你要知道,你所要的,朕已经给了她,就再也不可能给别人了,她一生不负朕,朕又怎肯输于她!”
那样一双子夜玄瞳,有着不甘,却有更多笑意此刻流经而出,疑似她以为终究看错了自己的一双眼。
然,粒粒分明。
这个男人是至死,仍不肯施舍一分给她!
“元华自然知道——所以陛下尽管掌控着这整个大唐江山,却放任她的离开,您自有您的骄傲,然,不过更不愿拂她最后一点心意罢了!”武元华凄凉的笑意在昏黄的烛光中黯淡:“可大唐的皇帝陛下怕最终还是后悔了,因为即便她真的走了,你也希望她是在你的怀中离开,她最终见到的那个人也只会是你!”
“为何会有那样的恨?——只因为对她,陛下你是始终贪恋的!你也是到了后来才想的明白,是不是?只可惜,却再没有一个挽回的机会,是不是!”她哑声笑着,空洞的声音在偌大的含风殿中四处跌落,被岁月沉淀的记忆突兀的被挖掘,重新刺痛他的眉目。
她依旧是当年那个口无遮拦的五岁丫头,即便他已经可以驾驭她的生死,他在她面前也依旧是欠下幸福的男子!而他却不知道,有些事,岁月弥陈,记忆越深,痛沉入泥淖却永不得死亡。
她伸手,去抚摸他鬓边的发,疼痛的脸像一朵被切割过的牡丹。
因是牡丹。
于是,他放任她的恣意妄为,是他仅余的补偿和不忍。
梆声从遥远处传来,他掌心上的温度在她的手中一点点冰冷流失,轻轻一松,最后决绝错身离去。西风灌进这个瞬间冰冷的大殿,那般地冷。而窗外,风雨正盛,天地飘摇……
杜小东已走到殿门边,带着颤栗的哭音向跪候在殿外的人大声宣诏。
“陛下驾崩了!”
透过后来正微微敞开去的殿门,昏暗的尘光中,她将他眉心一缕发丝认真拢至耳根:“陛下说佛陀的慈悲终能安定我的这颗心,可是陛下知不知道,我这一生究竟想要的是什么……”她淡淡的,柔声对已然离开的人说道。
“我跟你一样,我不信神佛,信得,只是我武元华自己罢了!”她的双手抚触过这个男子已然闭阖的眼睫。
面前的这个世界,从此将跌入黑暗,流失在他那一双始终漆黑的墨瞳中吧?——而这世间,只因为少了这样一双墨瞳,便从此少了最后唯一能束缚住她武元华的那柄刃。
“袁天罡真的在一个时辰前羽化仙去了!”新皇帝走近她时,微声说道,声音中带着因为恐惧不安而引起的嘶哑,他的眼神喏喏,仿佛溺水而亡般望住她。
她却仍在看着那些在灵前和他做最后道别的人,看着他们脸上全部的诚惶诚恐,怯怯诺诺,她忽然有想放声大笑的想法,但她只是更紧的用一截红甲掐住了自己的掌心。
“那是你父王的遗命!”她冷漠回道,没有分出一丝目光去看面前这个孱弱的他的儿子。
李治一怔,眼神中又漫进许多悲伤和彷徨。
有钟声突兀的响起,击破这天宇间荒凉的让人窒息的平静,所有的人,已在山巅的,依旧踯躅在那条山间栈道上的人,他们都停下了脚步,肃穆而立,凝神屏息,望向这边。
“时辰已到,恭送太上皇先去” ,杜小东站在棺椁边,扯出最后的声音大声道。满山遍野的人,一时呼啦啦的跪下,无数颗黑压压的头颅,肃穆的齐齐磕入土中。
围绕着棺椁最后恭别的文武百官都已默默的让出一条道来,杜小东手持青灯引路,沉重的棺椁又被抬在那十六个人的肩膀上,他们一步一步紧紧的跟在杜小东的后面。
“这最后一程,朕准你送父王!”新登基的年轻皇帝忽然对她说出道。
四周立刻便投来众多质疑的目光,她区区一个先帝的才人,本没有资格送帝王最后一程。
李绩跪在地上,阖上双目,仿佛一切已与他无关,长孙无忌眉间一皱,却终于没有说话。这是李唐的第三任皇帝,他的亲外孙下的第一道旨意,他纵然决出不妥却也不愿去拂逆。
那叫武元华的女子的目光于是凉凉的扫过这些他的托孤大臣,蓦地冷冷一笑,扬起美丽的头颅,从地上站起,一步步的往前走去……
——面前跪着的人避恐纷纷的为她退让出一条路。
她走进墓门,就走在李治的身后。
墓道阴冷灰暗,所有的喧嚣纷杂瞬时隔绝在了墓门之外,越往前走,眼前的光线越来越黯淡,直到失去视觉。
唯有脚步声,一记,一记,敲入岁月最后的印记。
她就这样忽然哭出。有泪,无声跌落,滑过昏暗中她的脸,落进她脚下苍白色的石级中,一级,又一级。
——因为她知道,这一路,终究是走到了头。而那个人,将静静的躺在这里,永远都不会再回来,永远的最后遗弃了她,和,那个五岁的武元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