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送姑娘出去?”这戴面具的男子后来迟疑着,终是低声问道:“若姑娘不将在下认作是心存歹意的话!”
“呃?”少女眼中一阵疑惑。
男子看着如花容颜上露出的这般神情,唇角一勾,便是浅浅笑出。
“你……”此时才醒悟过来,少女脸上一红:“你怎的知道!”
“在下当时便在这亭子旁,并不是有意偷听了姑娘与那画师的一番话!”男子的白衣被风卷起洁白的一角,施施然落下,也是这一刻,眼神深邃如永夜,将当中原有的千种情绪归于瞳海宁静。
心中一刻暗叹,当时,这女孩子如灵猫般在花圃里穿梭,她整知道当中便有一人于花阴下卧花而眠,一双盈盈素手忽堪自他鼻翼前掠过,长袖添香,带出另一份天真旖旎——
这一切,他自然更不会对这少女说起,然则月色虽不分清,这少小女子的脸上已多少变了几分异样,只是额前几缕发丝拂过一双惊愕且羞怯的眼睛,垂首支吾着道:“那先生说要送我出去的话,还当不当真?”
“这是自然!”他不觉一笑,也不再多说,从怀中掏出火石,于是一小簇火焰柔柔的亮起在亭间,那少女这才发现,这人的手上竟然还提着只灯笼!
她脸上立时纳罕的神色不经掩藏,这男子月夜赏花,明明有灯笼却不点,岂不是奇怪之极?
她眉间万种怀疑,他只当一笑:“在下因有一些事尚未曾想明白,是故借了夜间这乐游园一处宁静之地!”
——人之一生,便如时时暗夜中行走于深渊之边,也不知何时,抬足间便是不能回头的深堕……而这一回的事,又岂止单是他李姓的事,关系九族性命,又岂能不考虑的周全明白!
他这样说出,少女却并不是很懂,只是依稀觉得,乐游园这样一个偶然邂逅的年轻男子的身上,带着些她不能知的沉重,而当一簇火光燃起,灯笼照亮了花间小径,淡黄色的光芒穿透纸壁,仿佛人心也随之暖了几分。
微抬眸,看清这男子脸上的神色在火光中柔和了几分,心中也是一动,他却已起了脚步,她便默默跟随着。
原是要折下最后一级台阶,前面的人突然缓了身形,她收势不住,鼻尖便生生撞上他的后背,待醒悟过来,仓促往后退去,便被脚跟后的台阶绊的立时要往流觞亭侧的花团中滚去——“小心!”一双手十指修长适时伸出,在下一刻牢牢的扣住了她的纤细腰肢,耳边立时飘来那人近在咫尺的一片濡湿。
少女一张脸“唰”的霎时火云般烧了起来,饶是夜色浓重,也见得脸颊胭脂染透:“谢谢”两字吐出低如蚊蚁。
男子不觉松手离开她腰间,下一刻俯首安静的看她良久,才轻声说道:“你还这般小,便牵着我的衣袖吧……”语意当中不无怜惜。
少女这刻鼓起勇气怯怯仰头偷偷瞅了他一眼,又低头看着眼前他递来的那一只左手,十指修长,如佛陀于莲花座上的拈指众生,她才勾出了手指,一经牵住了那雪白的衣片,一颗心小鹿般跌跌撞撞跳着,遂和这样一个男子并肩往外走去……
一揽月华,一盏清灯,两个俊逸高低的身影,乐游园的满园花香如雾如诉,灯笼中火光跳跃,偶的一声吡啵作响,这夜如此的静,静的让人如此不安,仿佛要把一众的心事都于悄悄中流出在了这片夜幕的苍穹底下。
“那先生现在可是想的清楚了?”她唐突问出一句,本是要遮掩那莫名心口砰砰如雷,一言既出,望了望那隔着层冰冷银色面具的人又一眼,心却跳将的愈发的快了。
“呃?”他也是本能一愣,片刻后黑眸中笑意涌起:“一切岂会是如此简单?在下如今巴不得有九头鸟的九种智慧,方能下的了决断的!但你莫担心!路……必将有走下去的可能!”说罢,轻敛眉蹙,微叹了口气。
少女的心口忽就一暖,她本无心随意问出,这人答的虽是温婉,却并不见疏远之意,而他们不过片刻之缘,今后能否再见也是不知之数,这样想着心头浮上一阵纳罕,嘴上却终究输于小孩子家心性不提防道:“人若生了九个脑袋,岂不是成了头怪物!”
男子不禁有这样的回应,轻轻摇了头,不觉徐徐笑出。
乐游园的出口已远远在望,一个青衣人正提着盏灯笼候在园门处,看到迎面走来的这盏灯笼,也不上前,只是静静的等在原地。
“那是接你的人?”他便柔声说道。
少女点点头:“是莫总管!”举步往前走了几步,想想又停住,也不说话,只是回头静静看着这个带她出园的人,眼中掠过诸种好奇情愫。
因缘相逢,但日后即便在茫茫人海中再度遇见,她如何再认出这样一个只见过半张脸的男子?
那男子此时也在看着,此刻见她回了头,眼神中波光不定,便仿佛看懂了她的心意,右手轻拂,却被陡然跑过来的一双娇俏小手轻轻按住,仍是纳罕奇道:“先生怎知道我想看看你的模样?”
那少女的眉眼便在月色中粼粼跳跃,迅疾又道:“先生既带着面具自然有先生的道理,我心里已记得先生今日带我出来的好便好了,并不想给你招来是非!”说着抿唇莞尔一笑,那笑容堪比雪山之巅初开出的月华,让对面男子的心头猛的一点触动。
“若是先生希望你记得我呢!”带了几分戏谑,一双黑眸定定的看着这少女,此刻月华清透,他手上一用力,那面具已落在手心,一张脸于是微微垂下,对视着眼前的女子,眼神深邃如夜空,幽黑夺目,犹如刀工石刻的五官,俊逸天成,只是眉间依旧藏着远山的烦丝,微微蹙起,却倏忽的被两根温温凉的手指轻轻抚平。
“你也说必有路可走,为何还这般总皱着眉头呢!”下一刻,忽然便有一个声音银铃笑起在风中,那少女眯着双眼,后来看着被她手指抚平的清朗眉间,笑道:“如此才好!”
这等亲昵行为,男子一时便有些错愕,但看着那样近在咫尺的天真容颜,眼神渐渐舒缓开来,缓缓微笑着颔首。
夜色静静,他此刻站在月光中的影像便如他身后那遥远的邙山,宁静而幽远,更似一场看不穿的亘古之事。
——少女的眼神便有些微惘,如正仰首看着一场谜。
青衣人这时在那边轻轻的咳了一声,这少女才梦醒般跺脚回身,仿佛此刻才记起来身边还有个人,却在回身之际又压低声音吃吃道:“这面具可是你自己摘的,与我无关,以后莫来赖我!”说完头也不回的奔了过去,跟着那个穿青衣的莫总管消失在洛阳茫茫的夜色中……
这般陡然撞见的倩影顷刻间就又消失的无影无迹。 回味着她最后留下的那句话,男子对着夜色片刻凝望着,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唇角一扬,竟是一个让春风都能动情的笑容!
与她无关,又怎么能与她无关呢?
夜色无边,乱世飘摇已起之际,这从南面大地渐第送至他面颊边的熏风,仿佛忽然在一刻之间愈发的多出了一些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