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面前的年轻画师尚自犹豫,山羊胡子沉吟半晌,又自怀中另取出同样的一锭金宝,仍是与原先的那锭归并一列,此刻斟酌用词道:“两位小哥也该知足,这一百两金子足够两位他日飞黄腾达,另辟蹊径,又何必在此花间碌碌无为一世,浮生虚度!”
“哥哥……”阎立本忍不住小声唤了出来,眼神中尽是疑惑。不过是一张未知缘起的画,他们本就是卖画为生的人,何以到手的银子却偏生不赚!
阎立德看看那山羊胡子,又看看弟弟阎立本,这一刻,心下也只得一狠:“这画中女子本是这牡丹园中因缘偶见,并不知是何人家的,客观若是属意这画,便行拿走吧!”
山羊胡子一时听了这话后,面门上倒有了与原先志在必得相反的犹豫神色,此刻见阎立本已取下画小心送了上来,围观之人颇多,也不得出尔反尔惹人非议,遂接了画,怏怏离开,心中也道,这洛阳城这般大,若说是大海捞针一点非假,但未必就真的寻不着这样一个绝色!
阎立德这厢一直看着那买画人远远消失在阳光下人群熙攘处,目光仍是不安,眉头紧蹙,阎立本在一边看着遂劝道:“哥,若真是不舍,不如凭记忆再画一幅!”
闻言,阎立德反身对弟弟叹道:“大哥只觉的如此做,终究是我们的不对,莫要因此为那姑娘招惹来什么麻烦才好!”说罢,终是眉间落寂,自个儿先回了客栈。
时间滴漏而去,俄而日轮西沉,玉兔东升,一轮明晃晃的月亮挂在树梢,照遍整个洛阳城,也照的榻上半躺着的阎立德心上无一分睡意。
他遂起身,独自一人踱出房门,走在熙攘的大街上,人群沸腾,他随波逐流,夜渐深,人也渐散去,他随性走着,猛然醒悟,才惊觉自己竟然又不知不觉中回了乐游园。
此刻夜色静谧,月色如水般在花丛中流淌,整片园中的牡丹沾染了月色更是清脱出奇,一朵朵静静在风中婀娜生姿,犹如十八少女般。
阎立德本来心情烦郁,看到这一番景象,心中的疚意不觉也淡了几分,一路花丛中旖旎走去,花色入人眼,人也在花海中沉沦……一过花间数径,猛的撞见一张瑰丽无双的脸在花丛中隐现,双目眸光如水,分外透亮,俄而纱裙一隐,人已在几丈之外,更与花相顾,或笑或弄眉,小女儿的娇憨流露无遗,岂不正是他日间方见到的“花妖”少女。
四周万物之声陡然就此尽数退在了身后。只余眼前所见一道那妙影儿,阎立德一时不敢大声呼吸,暗暗的随在这少女后面,见她一路月色花海中徜徉其间,眉尖笑意涟涟,猛的转过流觞亭,却突然就消失了踪影。
他顿时失怔在当地,四面清风,花气袭人,但皆仿佛因那少女的突然遁迹刹那间断然失色,阎立德眉间的怅惘之色立时袭上眼梢。
“你跟着我作甚么?”忽的花丛中便传出一片银铃般的笑声,那声音清脆干净、俏皮暖和之极,说话间,一个浅色身影俏生生的立在乳白月色下的亭台石阶上,婉转水眸望着阎立德。
风动处,花影摇摇,她衣影飘飘,仿佛是要离尘出世,飞脱去了她身后那面高悬蓝穹上的玉镜之中。
“姑娘,我……”阎立德一时语塞,只因日间所为之事的歉疚,以及此刻行径,都让他不得轻易开口。
那少小声音却脆声又道:“我日间见过你,知道你是这里作画的先生,你我既是看各自的花,便莫再跟着好不好?否则我便只能当你是歹意了!”
一席话,说的年轻画师顿时又是面色如烧,所幸因着夜色看不出来,只得频频点头应是……夜风袭耳,俄而,他醒转过来,眼前却哪里还有半分人影,那少女竟消失的又如一滴水落进大海般再不可寻……
皓月当空之下,夜色深弥,这园子中的人后来便更稀之又少,及至更深露重,游人经绝,远处呱的传出一声夜鸟叫声……乐游园几百亩牡丹沾风戴露,这一刻枝叶婆娑间却转出个俏皮人影来。
这人影儿四处游走如那再不被拘束的小溪水般,端的自在无比,却在一刻间立足,省悟这夜的静谧。待两顾环望,只看到花影深深,树影曈曈,这般沿着小径来来回回走了几回,却几次又都退回到流觞亭这边,翘首望月,一双剪水秋瞳中此刻已露出彷徨。
“喂,还有人吗?”看着四周人影全无,忍不住压低声音怯怯喊道。“那个画画的小先生……可还在?”
声音落远,又徐徐传来回声余余,又岂还会有人来应和!
偌大一个流觞亭寂静,八根玉柱撑起亭身,八面来风,原是乐游园最高的建筑,但此时站在这里,目力及处依旧只有繁花似墨锦铺延无边,远处楼阁林立,却一色都是漆黑如炭。
这满园的美丽在夜深之下,忽然就变的瘆人起来。
这小小人影儿就在流觞亭中屈了腰,惴惴了一双星辰的眸子,如窥视的一只猫儿,此刻蜷了身子躲在一隅,峨眉微敛,于月光中偏头,安慰自己道:“莫怕,莫叔叔不见我出去,等一刻必然会进来找的!”语声中却是终有了懊悔和惶意。
抬头再看看这越来越浓的夜色,眉间才起的安慰之色又不觉隐没了,喃喃自语道:“莫叔叔今日是喝了酒的,莫不是喝醉了又要把我一个人丢在了里面,否则这么长时也不见他来寻我?”如此想着,小小一张脸上顿时就气馁了几分,眼睛巴巴的看了看四方,看了一会,觉出些无奈,便仰头望着月空,仿佛期待着这顶头的皓月能幻化出什么奇迹来?
月亮却忽然被一大朵的乌云给挡住了,于是整个寰宇就真的一片漆黑了。
“哎呀!”这少女就“腾”的一下从亭椅上跳将了起来。
耳中这时只传过来一片风声,再听时,远处隐隐果真传来脚步声,那脚步声一记记清晰落在青石板上,循着曲径一路似往流觞亭走来,声音到了台阶前就停住了,有人便轻轻的叹了一声。
那一声叹息尚未落,少女已经从亭柱后直奔了出来:“莫叔叔,你可来了……”话音未落,她人已经怔住。
那人当然不是莫总管。
莫总管因着叫莫青,常年到头便总是一身青衣!
这踏夜色而来的人却一身如雪白衣,此刻站在暗中,便彷如昙花一现时那般惊绝人寰的迷离;与暗夜一般颜色的鬓发风中簌簌落在白的衣襟上,飞扬,远山间藏匿的两汪深潭此刻便一瞬不瞬的望住眼前这个脸色瞬时凄白的少女。
——高处一阵长风,那厚厚的云朵终于被推开,月光重又清凌凌落下,也照亮了来人脸上那半张银色的面具,齐额笼住至鼻翼,在这样的夜中显的神秘又魅惑。
这少女与他迎面而战,此刻身量不及他肩高,微是仰头,一对水眸中已露出惶惑。
俯首,面具下的薄唇已是一抿,勾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仿佛要将那对美丽眸子中的诸多迷惑和不解化开,温和道:“可是迷路了?”声音若磁,低而妥帖入心。
少女看到这样的雅淡笑容,眉间的戒色稍舒缓了几分,点点头,却退后两步,仍离这男子远些。
远风袭来,带来四周花香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