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十二年,暮春时分,薄日初升,东都洛阳,南对伊阙,北据邙山,沐浴在一片和光暖色中。
洛水横贯南北两城,城内铺面林立,人流往来络绎不绝,又恰逢牡丹花开时节,群花如锦绣,引人更是朝朝酣酒,夜夜香染衣。绿荫丛中十万家,日出至暮,车马若狂,牡丹花会,牡丹灯会,牡丹书市,牡丹庙会,引得四野之人纷纷涌入东都,争睹国色天香。
人如潮,花亦如海。
万顷牡丹远远望去宛如碧绿色海洋中翻腾的七彩缤纷的浪花,微风吹拂,流香四溢,芳馨袭人。这繁华种种,仿佛也让人短暂忘记了日益加重的徭赋,连年的兵役以及那无定河边的累累白骨。
是晨,阎家兄弟早早的收拾了画器,赶出客栈,直奔乐游园。
晨色未浓,园中花儿占尽颜色,灼灼耀眼。
阳光水波般晕荡过来,满园牡丹沐浴其中,娉婷生姿,花瓣硕大,薄如娟秀,光泽剔透,朵朵似欲滴下花色来,丝丝缕缕的香气随风扑入鼻翼,一浪盖过一浪,蝶燕其间,满园无处不飞花,香满人间。
然。面对如此的良辰美景,阎家兄弟的脸上却难有欣赏之色,饱暖才有诸种身外绮思,而乱世纷扰,他们却已经赊欠了几日的房钱,眼看客栈掌柜的脸色是愈来愈难看,连日的茶水都是残冷,人间冷眼已苦尝,只求得今天运气好些,或有人多买了几张画去,以求得一天生计。
画案一径铺开,阳光下,阎立德手握的小狼毫已浓墨饱蘸,他的目光微微掠起:花开花落二十日,但求一笔存芳华。
他的眼中此刻间便只有花色入脑海灵台处……故远远的,一团人影儿飘然而近,薄罗纱衣,袖口浅浅绣着流波,紫纱长裙,便似一朵轻云欺近他身旁,入神的年轻画师却浑然不觉。
绝代只西子,众芳惟牡丹,绿艳闲且静,红衣浅复深。
花心愁欲断,春色岂知心。
那摊涂开来的颜料在画师的笔下有如神人所助,恣意挥洒下花形渐成,一枝独独占尽这尘世间的春色……阎立德搁笔半怔,目睹那纸上新成的牡丹,却忽然覆手将它顷刻间揉烂一团。
“咦,先生!”一只纤纤素手迎面拦来,却挽不回那幅画的命运,不由得小小叹息。
阎立德这时才发觉身边不知何时立有旁人,头戴帷帽的女子,一张脸隐于轻白绢纱后,却有意无意一双亮眸透出晶亮光色,让他眼前忽为一触。
“先生不觉毁了画,可惜了?”仍是一声低哝的怜惜,当中尚有稚嫩之音。
这样一个女孩少小年纪,只是觉得那尚好的花儿就此被揉烂,本着一颗怜悯之心,心下不舍罢了,却并不知这年轻画师求至善至美之意,若是敷衍之笔,非但过不了自己那一关,更决计不会让它有被世人一睹的机会!
“花本有心,知我如此负了它的颜色,岂不会伤心?又何必再让别人看到!”画师摇头,言罢,面上终有怅惘。
说到底,他兄弟二人也并非无经纬之才,却始终不得遇上那个能欣赏他们的真人,如今更沦落到卖画度日维艰,岂不是和这不能寻得慧主的牡丹一般,空负了繁华馥郁,如何不能让人扼腕长叹!
那少女帷帽下见这画师陡然两眼迷离,露出悲伧之色,不觉一愣,便忍不住扯起纱子来看,那画师此刻也是自然然落下来两道探视目光,纵是电光火石间,阎立德双目中已是震撼。
饶是小小年纪,这少女也已懂的情窦初开,男女不授,忙匆匆拧了身便往身后那大片的牡丹花中隐去,片刻间竟再无芳踪可循。
仍在震惊中的年轻画师只觉眼前一眩,几疑是幻,暗道:“莫非是花妖?”但凭脑海中只余下那绝世容颜,遂迅即铺下白纸,丹笔一挥,若有神助,只是俄尔,那少女笑貌音容便跃然纸上,更有那唇边一抹浅浅似笑非笑,勾摄心魂。
阎立德更是痴然对上那画中人,熏风拂面,将那画纸吹的窸窣飞响,便仿佛那紫纱流裙一波波的漾起,那少女巧笑倩兮,竟是生生要从画上走将下来……
只是阎立德自觉用尽生平所学,仍只堪堪描出了那少女两三分神韵,一双手已揉上画纸,却无论如何都硬下心做那舍去的事。
牡丹是静物,毁了尽可重画,但这女子,怕再有通天之力,他阎立德平生所能的,也及至于此,又是另一种求之而不可得的千百惆怅訇然席卷心肺!
如此心肠百转,花径曲折处,阎立本这时已整理了画箱遥遥过来,眼见哥哥痴痴傻站在一边,眉尖悲怆,正欲出声询问,却在一低眼时瞅见他面前案上新作之画,忍不住喜色道:“哥哥的画技又是进益了,今日怕不会落了空了!”
谁知,作这画的人却想也不想的断然摇头:“这画儿不能卖!”
画师的目光再度落在花影深处,那少女早已消失许久,只余下几寸金光在青石板上流淌,华光溢彩,某非真是花妖,端的来无影去也无踪……他既不知这女子来历,又怎能坏了操守,胡乱将她的图貌随意给了旁人,若是落在登徒子手中,岂不是对这女子的亵渎?
思及如此,心意已是坚定,若能完璧归赵自是好事,若是不能,便是烂在了箱底,这画儿也是断断再不能卖的。
阎立本向来不违逆哥哥的意,阎立德既然说不卖,他也没有相左,画迹未干,他便走上两步将画纸挑上画架,欲待晾干后再收藏起来。
煦风和暖。不时后,这乐游园中接踵而来赏花的人陆续渐多,二人的画摊前,也是围了很多客人,点头评足,有不少的人正在细看的,便是那副新作的仕女图。
阎立本此刻正低头为一老翁代写家书,笔墨如飞间,便听得人群熙攘中,陡然一把尖细的声音从中传出:“小哥,画上小娘子是何人家?”
这一言既出,便有无数纨绔应声调笑,俱是往这边探过头来,一副思可遇可求的模样,而此刻人群不由自主的避让出一条道来,那声音尖而阴诡的人便已出现在众人面前,一身华贵苏缎的衣料,穿的极为考究,眉眼却极细,一把山羊胡稀落落留在下颌,望着人的目光如钩让人很是不舒服。
阎立本脑海中本能迟疑了片刻,忙立时堆出笑意迎了上去:“客人问的是哪张画儿?”
那人的目光一直不离画架子上的那张仕女图,这一刻,仿佛连眼角都有了笑意,问道:“这位小倌,问的便是这张?”
这一径问出,阎立本是本能回头望住自己的哥哥。
阎立德也是一怔,论成色,这一批画里自是这一张最好,若有人开口询问也并不奇怪,如此想着,晨间那女子的一颦一笑又仿佛立时重在眼前浮现,俯仰之间的空气呼吸中似乎也尚存了那女子留下的衣香……心中就有些后悔迟了这许久仍未将画取了下来,若被那少小女子无意撞见,岂不是增添唐突!
而那山羊胡子此刻察言观色,已看出他几分不舍意思,便从袖中摸出一锭元宝摆在画案上,道:“两位小哥生计也是困难,既然如此,我便出五十两买你二人这幅画!”
那锭元宝在阳光下,竟是发出璀璨光色——原是锭五十两的金子。阎立本眼瞅着,心中立时的被吓了一跳,拿眼光忍不住的瞟了哥哥一眼,阎立德又如何不知,若以这五十两金子作盘资去往长安或江都,怕便是他兄弟二人有生之年再度转承的机会!